大唐末年,帝星晦暗,中原大地上掀起了一股称王热潮。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大王小王遍地开”:短短五十三年内,仅中央政权就更迭了足足十七次,皇帝们往往屁股还没在皇椅上坐热就被揣了下来;至于地方,由于中央忙于内斗无暇他顾,更是军阀割据,战乱不休。清泰十三年,就连一个道姑都宣布称帝,号曰“文佳皇帝”,当时人们对帝号的热诚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世人皆有争心”的时代开始。
隆泰三年,唐庄宗,绵延三百余年的大唐王朝的末帝,在外逃途中被叛臣李守节于一座破庙活活剜死。与此同时,由天王秦宗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进都城长安,大肆烧杀抢掠,并溺死了刘皇后及襁褓中的太子。这对帝后的殒命正式宣告了大唐的终结。
而机缘巧合地,在同一天,陕州栎村的一间破茅屋里,响起了新生儿的嘹亮啼哭。
贫农白五三的妻子柴氏生了个女儿。
一察觉到分娩前的阵痛,正在后院忙碌的柴氏便匆匆往嘴里塞了块破布,艰难地往屋内挪去。她本想在炉子边生产,好用炉灰止血,谁知天不遂人愿,柴氏刚爬到拴奶牛的木桩前,孩子就呱呱坠地了。等听说妻子生了的白五三丢下份地里的农活赶回家,柴氏已经给孩子擦了身,用一块旧裹脚布把她包了起来。
“是个女儿。”一见丈夫和大儿子进门,柴氏忙说,语气中颇有挑战的味道。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一叠声地,白五三嘟囔道,搓着手,跪到妻子身边,拽下身上干活时穿的“沾布”,擦去满头大汗。
柴氏这才舒了口气,用半带欣慰半带哀愁的目光,爱抚着丈夫沟壑纵横的老脸。她品咂得出,这句你没事就好的背后,藏着白五三不知多少的无奈和心酸。
又添了一张嘴巴,一家人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白五三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他估摸着,虽然家里仅有的三圈儿半地都已翻耕过,并种上了庄稼,但这些土地还是太少,收成不足以养活全家七口人。等缴纳了杂七杂八的税务,他们就只能靠剩下的粗粮来勉强度日了,发馊的蚕豆和豌豆将是他们数月的救命粮;而一旦仅存的燕麦也告罄,全家人都得去捡橡果扒草根吃。白五三是吃着橡果和谷壳磨碎做成的饼长大的,这种饼很苦很苦,却也没有农民的日子苦。
好在,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柴氏颇通养家之道,明白怎么尽可能利用到手的所有东西喂饱一家人。想到这里,白五三念了声佛,紧紧地抱住妻子和女儿。
“我们会活下去的。”妻子喃喃。
“嗯嗯。”他含混不清地哼哼。
三个月后,白五三把女儿抱去了地主张德家。
按照规矩,所有出生满三个月的孩子都要到张家登记入籍,否则就会被视作非法流民,充作苦役。
一路上,白五三和认识的乡亲们互相问好。天刚蒙蒙亮,在监工的催促下,佃农们三三两两地向自己的份地赶去。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人手越来越匮乏了,壮丁不是被拉去团练,就是被征为民夫,剩下的都是老头和崽子。土地荒芜,沟渠淤塞,都是战争惹得祸……如果白五三的大儿子白三一没有卖掉自己的右腿,估计也会被朝廷的人牙子抓走。这样想着,他觉得有了点儿安慰,心里更透亮了,加快脚步往张家走。
谁知,经过张家轿马簇簇的大门时,白五三忽然被一名醉醺醺的老汉拽住了。
“太爷!让我给令爱卜一卦吧!”老汉嚷嚷道,揪住白五三的衣袖不松手。
两个路过的采蘑菇的女人咯咯笑起来。“快看呀,徐老爹又给人算卦啦!”
“老东西,算算你媳妇儿今天在谁家的床上啊!”一个鼓着青黄肚皮的小男孩冲老汉喊。
这时,张家大门口一匹二丈高的骏马昂首嘶鸣,淹没了人们的笑嘲声。
马高亢的嘶鸣像一盆凉水浇在了徐老爹头上,他打了个激灵,开始口若悬河地念叨:“遇坤之泰,内阳外阴,内健外顺,天地之交……龙是乾的卦象,马是坤的卦象,此乃女子处于尊位、居于中正之义,这个女娃儿贵不可言……”念着念着,他脑袋不住地抽搐,活像挨了一撞的钟舌。
众人哄堂大笑,只当徐老爹酒后发疯。
白五三为徐老爹的糊涂有些脸红,又为人们的态度有些不齿。徐氏本是当朝皇室旁支,只不过到徐老爹这代家业早已破落,维持不了往日钟鸣鼎食的生活不说,连解决温饱都成问题。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州里的乡绅看上了徐老爹家传的一方铸铁,据说它是大唐开国皇帝太祖命人铸造的;为了夺得这方铸铁,那乡绅想方设法给徐老爹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的家产全部抄没,一家贬为官奴。从此,徐老爹仿佛失去了生活的支点,成了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他份地不耕种,房屋不维修,只天天酗酒赌博,沦为了全村人的笑柄。
村里的人事沧桑,白五三看了太多。他没法预知世事,只能勤勤恳恳地过日子,指望上天对自己宽容相待。
好不容易摆脱了老醉汉,蹭进张家朱红色的角门时,白五三忐忑不安,把徐老爹古怪的卜语抛到了脑后,心里盘算着被村民们换作“人猫”的家老又要从自己身上搜刮多少油水。好在,这天家老大人赌赢了钱,正和客人们射粉团玩笑,心情不错,也就没有为难白五三,只唤来小丫头子摆上文房四宝,便取了户簿登记。
“小淑女排行第几啊?”家老叼着根竹签,拖腔拿调地问。他年轻时考过进士,自恃是个读书人,说话必带上《诗经》的典故,因此不说姑娘,偏叫淑女,好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白五三赶紧答道:“第六。”
家老听了,挥笔龙飞凤舞地写下“白三六”三个字。
这也是当时的律法。贱籍的贫农是没资格拥有正式姓名的,只能以姓氏加上在家中的排行称呼。有的身无长物的“浪人”,连姓都没有,便以脸上烙的官印区分。婴儿上有两个哥哥和三个姐姐,所以她就叫“六”了。“白三六”这个称号将伴随她一生,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卑微的出身。
等白五三交了五枚铜子儿,小白六的入籍手续便算完成了。当然,无论是家老还是白五三,都没有料到,他们刚刚见证了新时代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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