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清明，陆焱到成都的时候还是清晨，天下着小雨，街上没有什么人。他要去五毒找一个人，路还很长。

    明教弟子补充了一下行装，准备出发了。雨把青石板的路洗的很透彻，在一大片关着门的店铺前，他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路边，撑着一顶伞，伞面是有点朦胧的灰色，绘着白桃花。

    “少侠，买个灯笼吧。”小姑娘说，她的声音清澈又空灵，仿佛风吹过排箫的音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居然是唐门弟子，狐狸面具遮着脸，一头黑发披散下来，看不见耳朵，头上的饰品是一把精致的小飞刀。

    陆焱低头看她脚边放着的灯笼，小小圆圆的一只，糊着很薄的纸，看得出做的很用心。他有点想买，又觉的买了似乎也没有什么用，于是他问了小姑娘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来自蜀中唐门？”

    “是啊，有什么不对的吗？”小姑娘问，她没有穿唐门的衣服，微风吹动她蓬松而又轻薄的衣袖，斜雨落在衣服上，仿佛水洗过的天空一样湛蓝，“我是唐门的唐三十六。你来自西域的明教吗，你要去哪儿？”

    唐三十六？真是奇怪的名字啊。陆焱在心里想，也没往深里去：“是的，我打算去五毒。”

    “路很远啊，不过你可以走近路，往龙泽渊那边走，就近的多。”

    “龙泽渊？”

    “就在那里。”戴着面具的唐三十六站起来给他指了个方向，“那边三面环山，不过有个峡谷，从峡谷进去只要走几天就能到五毒。”

    “是吗？谢谢。”陆焱说，他本来就有点想买灯笼，现在便更不犹豫了，哪怕只是为了感谢对方指路也要买下来，唐三十六脚下只剩下一只灯笼，被他买走了就可以收摊了吧？

    虽然已经是春天，绵绵细雨中风还是带着清寒。

    唐三十六点点头，报了个价钱，价格很公道，甚至算得上便宜。陆焱付了钱，提着小灯笼走，走出一段路再回头看，已经没有唐门小姑娘的身影。

    龙泽渊看着不远，其实还是有点距离，等陆焱走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提着小灯笼，暖色的光照亮了身边。

    大约是前朝的遗迹，龙泽渊里有一道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建筑，在夜幕下隐隐约约的，漆黑一片，像是寺，又像是别的什么。远处的高山间裂开一道缝，有一个峡谷，大约就是唐三十六说的近路。

    他走到古老的石板铺成的路上，路很宽，供八头大马并行都没有问题，路边铸了许多似乎是铜的柱子，雕着巨大的蛤蟆。

    这是五毒的建筑？明教弟子不确定地想，怎么看这蛤蟆都像是五毒的玉蟾，但又似乎有点不太一样。他对五毒并不怎么了解，好奇驱使他走近那些雕塑，才发现哪里是铜铸的了，分明就是青石。石柱在夜色下泛着幽冷的光，蛤蟆半张着嘴俯视他。

    真是诡异的地方。陆焱在心里嘀咕，想到那个善使毒蛊的门派，心里莫名有点不安。他继续往前走，走到那个建筑面前。那哪是个寺啊，几根柱子支起，像是一间被拆去所有墙壁的房间，只留下房梁和支柱，中间吊着一个巨大的笼子，看上去放一个人进去完全没问题。

    其中一个柱子边蹲着一个人，看上去小小的一团，陆焱走过去想问点什么，那人猛地抬起脸，灯笼的光映在她脸上。

    陆焱惊呼了一声，身形向后一闪，一手仍提着灯笼，一手已经抽出弯刀。哪怕他早就踏足江湖，刀下亡魂也不知道有几般，还是被狠狠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一道巨大的伤痕横着贯穿脸整个右脸，眼睛整个凹陷下去，嘴角一直被切到耳根，组成一个丑陋的十字，就连那耳朵也被切掉半个，左脸上布满细小的疤痕。那人抱膝坐着并不动，用仅剩的左眼盯着他。灯笼的余光映着她的脸，眉宇间尽是阴影。

    陆焱放松下来，他看清对面的人不过是个小姑娘，年岁和唐三十六一般大，只是脸上的伤疤太过骇人。她居然也是唐门的人，虽然她没有戴面具，陆焱还是看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紧身衣与有些蓬松的灯笼裤，身上挂满了暗器，长发扎成马尾，束着**。

    “啊，抱歉，我反应太激烈了。”陆焱收起刀，假装没有看到小姑娘的伤疤。小姑娘依然不出声，也没有动，只是盯着他。她的眼睛很大，火光都照不亮那些阴翳。

    在奇怪的地方遇上了奇怪的人。陆焱在心中作出评价。既然对方不理他，他也不打算再攀谈什么，而是径直向峡谷走去。可是奇怪的是，峡谷不见了。他顺着山一寸一寸摸过去，别说峡谷，连个缺口都没有。

    唐三十六骗了他？陆焱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又很快地掐掉。唐三十六没有理由去骗一个陌生人，而且他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了峡谷，虽然是晚上，但他相信自己的视力。夜已经很深，陆焱决定先扎营，等天亮再说，实在不行明天走回成都走原来的路好了。

    他又回到了笼子边，唐门的小姑娘依然原地坐着，为了以防万一他问了一句：“打扰了，这里是龙泽渊吗？”

    小姑娘看着他，慢吞吞地说：“是啊。”

    陆焱微微一皱眉，小姑娘说话的声音非常奇怪，很沙，一点也不好听。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我听别人说这里有一道峡谷，可以去五毒。”

    “没错。”

    “但是，我没有找到峡谷。”

    小姑娘盯着他，突然笑了，她的眼睛睁的还是那么大，眼角也丝毫不弯，嘴角却拉开极大的弧度，一张本来就让人心惊的脸显得鬼气森森：“你不知道龙泽渊的传说吗？”

    “传说？”

    “这里的确是去五毒的近路，很近很近。”小姑娘慢慢地说，那个语调再加上她的声音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只是很久没有人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这条路走的人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大家都说这里有厉鬼锁魂。”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厉鬼吗？我看你就很像。陆焱压下心头的话，看着那张脸突然感觉有点阴冷。

    “我被困住了啊。我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你来。”小姑娘的笑容愈发大。

    等我有什么用？困住？陆焱退了几步，转身就要往来路走：“鬼神之说我可不信。我回去了，你还想在这里坐着就坐着吧。”

    “出不去的，嘻嘻。”身后传来细细的笑声。

    怎么会出不去呢？陆焱顺着唯一的路走，一直走，巨大的蛤蟆蹲在石柱上无声地注视他。他走啊走，前方隐约出现建筑的黑影。

    建筑？哪来的建筑？陆焱愣住了，脚下的路似乎也太长。他加快脚步跑过去，看见一个笼子，一根柱子边，坐着唐门的小姑娘。

    明教弟子停下了脚步，浑身发寒，他刚才并没有转弯，绝对没有，他只是沿着路一直走就走了回来。

    你出不去了……

    他盯着小姑娘，小姑娘没有看他，她看着笼子。

    陆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小灯笼，然后运起轻功冲了出去，带起的风吹的灯笼的光摇曳，映在唐门小姑娘的脸上明暗不定。

    没多久，明教弟子又回来了，他从黑暗中回到光里，却仿佛坠入深渊。

    “……是你？”他哑声说。

    小姑娘没有回应，只是笑笑，这次的笑里带了一点讽刺。

    陆焱沉默下来，小姑娘弯着唇低头，语调依然慢慢地：“你出不去的，你想到的想不到的办法，我都试过的。”

    陆焱在原地站了一会，捡起地上的灯笼，然后助跑了几步飞起来。直接飞过去吧，飞不回成都飞进山里过夜也好，总之他不想在这里了。

    他撞到了地上，即使收了力也撞得满眼金星，小灯笼弹出去，在地上滚。

    他仰头看着天，满脸茫然，他明明是要向上飞的，但是跃起之后，天空变成了地面。

    他看着天，夜幕漆黑一片，仿佛一张被墨染的很透的纸，那些黑暗浓郁地要滴下来，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唐门弟子很慢很慢地说：“看吧，出不去的。”

    “我叫唐炀，唐门的唐炀。”现在他们坐在一起了，陆焱把小灯笼捡回来，两人各靠着一根柱子坐着：“我想去五毒找一个朋友，走了近路，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我也差不多，我叫陆焱，明教的。”陆焱抱着精致的小灯笼，“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那不重要，反正我已经在这里了。”唐炀说。

    “也是。我们该怎么办？”

    “等天亮吧，也许天亮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也许吧……”陆焱低声说，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他想起那些走了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出现的人，又觉的没有那么简单。夜很深，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许离黎明已经不远。天这么黑，他抱着灯笼入睡，睡前看了一眼唐炀，唐炀看着笼子。

    刀从脸上割下来，像割一块豆腐，血滲在雪白的刀刃上，红衣的女人匍匐在笼中，抬起鲜血淋漓的脸。她在笑，刺瞎双眼，割开嘴角，切掉耳朵，还是笑，笑声尖锐。

    “去死吧去死吧！”红衣的女人一边笑一边喊，随着她的动作笼子不停摇晃，“你们都去死吧！”

    夜很深，火光照亮了她癫狂的脸。

    陆焱从梦中惊醒，心里还残留这梦中那莫大的惊恐。他急促地喘着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种梦，不知道惊恐从何而来。

    明教弟子站起来，小灯笼依然亮着。他没有拿起它，而是走到笼子边往里看。笼子吊的不高也不算低，下底刚好到他下巴。他看见笼子底暗红的痕迹。

    他的余光看见唐炀一直坐着的那个柱子边没有了人，转身却看见唐门的小姑娘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飞刀，似乎曾经见过，在一片柔顺的黑色里飞刀的蓝坠子。

    “我是第三十六个，你是第三十七个。”她说，声音突然变的澄澈空灵。

    又是一年清明，细雨绵绵，一名藏剑弟子来到了成都，在一片关门的店铺前，有一个西域男子坐在街边。他用兜帽遮着脸，撑着一把灰伞，伞上绘着白桃花。

    “少侠，买个灯笼吧。”明教弟子看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