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杯青柠乐

    七月十一号，学校正式放暑假，十二号卞小渔在餐厅忙碌了一整天，十点钟多一点才踩着单车赶回学校，要说自从有了单车，上下班确实轻松许多，十几分钟就可以到地头，当初为了去镇里上初中，卞小渔好不容易学会了骑车，不是说她运动天赋有问题，而是当时卞庆不太想让她继续读，“十几岁的大姑娘了，也应该帮着家里干活儿”。

    卞小渔的危机意识一直都非常强烈，之前听他们闲聊，早就听到风声，村里大部分女孩子都是初中毕业就算结束，或者也有初中半途就辍学的，然而卞小渔很渴望读书，她的成绩虽然算不上拔尖，但是也在中上游，因此一直是着意靠近母亲周德芝，周德芝要点什么，她赶快便拿了过来，周德芝有什么心事，她也很同情地安慰，不时就会说：“妈，等我长大了，好好伺候你。”

    因此这个时候，她就百般央求周德芝，想要去读初中。

    周德芝想了想，就和卞庆说：“就读呗，反正义务教育也不要几个钱，别人家的姑娘都读，就我们不读，面子上也过不去，多识几个字，将来做点什么工也方便。”

    卞庆冷笑道：“我养了个野种，早就给人家嘲笑得不行了，还要在读书上面争面子呢？多识字做工方便，我倒是担心她书读得多了，心大了，有别的想法呢。”

    卞小渔一声不吭，只是屋里屋外地忙，还给卞庆倒茶水，最后周德芝好说歹说，总算是答应让她读初中，家里现成有一辆旧自行车，卞小渔暑假抓紧时间练习，总算是学会了，开学后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学，在这样一种交通工具上，卞小渔觉得自己还算是与时代接轨。

    略显空旷的马路上，卞小渔将车子蹬得飞快，一阵热风从耳边掠过，这时候她重又记起，今天是自己十七周岁的生日，早晨洗脸的时候曾经想起过的，白天一忙，便全忘了，此时大脑里终于有了一些空闲，可以回味一下自己的十七岁生日。

    回到宿舍之后，如同以往，宿舍里一片漆黑，卞小渔轻手轻脚正准备打水擦洗一下身体，梁道云忽然轻声和她说：“小渔，学校说要让我们合并一下宿舍，暑假期留校的学生，都统一到几个宿舍去住，明天就搬家。”

    小渔第一个反应：“明天上午肯定要请假了，损失了几个小时的工资。”

    搬入的是四楼的宿舍，那里住的是二年级的学生，开学升入三年级，二年级末进行的分班，这个宿舍里有两个师姐——明爱亭和郭怡，选择的高职班，她俩都是会计专业，准备考初级会计师，所以暑假留下来在这里复习，梁道云与卞小渔则是留校打工，而梁道云与卞小渔的目的还有所区别，梁道云是为了获得社会经验，卞小渔则主要是为了钱。

    虽然从前不曾相识，不过大家都比较热情，所以很快也算是交往比较顺畅，卞小渔倒是没有太大所谓，反正她每日早出晚归，基本上只是回来睡个觉，只是毕竟住在一个宿舍，低头不见抬头见，终究还是融洽一些比较好，更何况每个月还有两个休息日呢，卞小渔虽然极度缺钱，但也晓得不能太过紧张，人总是需要放松一下，否则容易撑不住，所以全天班的时候，她便每两周休息一天，这一天便全天都在宿舍，虽然也热得很，算不上怎样的轻松自在。

    真的是很热，越来越热，而且没有风的，暑假之前就已经相当热，此时简直如同烤箱，就好像厨房中守在灶台前一般，厨房里还有冷气设备，宿舍里完全没有，到了七月下旬，气温达到顶点，外面一丝风都没有，只有巨大的热量，即使是夜间，也不能给人任何安慰，太阳虽然落下去了，温度却并没有怎样降低，仍然是极其炎热的，躺在床上即使一动不动，也会不住地流汗，心情难以克制地烦躁，广漠的天地简直就是一个灼热、寂静、死亡的世界。

    七月二十九号周四这一天，卞小渔在宿舍中休息，她便坐在那里拿起一本专业书来看，对于功课，她还是在意的，虽然有人把这里叫做“华业度假村”，不过卞小渔还是想要努力提高一些，起码在专业上，她是很注重的，毕竟将来就靠这个生活，虽然餐馆工作也可以维持生存，但是卞小渔不想一辈子都当勤杂厨工。

    这个时候，她就听到今天也在宿舍的同级生霍晓娜问明爱亭：“爱亭，你们是怎样在外面包饭的？”

    明爱亭便简单地给她介绍了一下：“就是每个月五百块，在那里包两餐，那是我们老乡，所以比较便宜一些。”

    霍晓娜又问：“可不可以帮忙问问，别人可以包吗？”

    明爱亭静默了几秒，显然是在斟酌措辞：“我们还没有要好到这样程度。”

    卞小渔一听，这可真的是相当直接了，不过霍晓娜这样问，也确实是不太合适。

    明爱亭她们五百块包一日两餐，相当便宜的了，尤其是伙食还不错呢，暑假里，学校食堂也不开了，所以大家就是各处觅食，自己倒是问题不大，基本上在餐馆吃饭，偶尔休息日，自己随便弄点东西就罢了，梁道云她们则是主要在外面吃饭了，明爱亭郭怡则是在外面包伙，找的是宜昌老乡开的一家小吃馆，因为是相亲，她们又是学生，所以格外有照应，明爱亭有时候就会当做趣事一样说起：“到了那里就要酱爆肉丝，如今他们一看到我们，就说‘酱爆肉丝酱爆肉丝’，简直好像是我们的小名叫做‘酱爆肉丝’。”

    这个伙食水准确实可以的，在外面想要吃得像样一点，总要十几块钱，她们这样一餐八块多钱就够了，虽然是葱多肉少，不过也行了，很能下饭，这当然难免让人有心想要加入，所以明爱亭最好还是把这些事情尽量少说。

    到了傍晚的时候，梁道云从外面回来，一头便栽倒在床上，口中说道：“我现在是知道了，人还是要有技术，否则做这样底层的事情，真的太辛苦，赚钱又不多。”

    梁道云是给在一家小型超市当临时收银员，她倒是很聪明的，很快便学会了收银机的操作方法，那里的主管很高兴，因为梁道云做事又快又仔细，然而梁道云从早上站到晚上，就很辛苦。

    郭怡是个顶活泼爱说话的，便笑着说：“等毕业后找到工作，就不必做这个了。对了，有没有比较好赚的暑期工？”

    梁道云恹恹地说：“她们有人是在奶茶店打工，站到脚肿，还有产品推销，到处被拒。”

    卞小渔：短期工可选的非常少，像是梁道云的临时收银员，自己虽然没有做过这种工作，有时候听梁道云一说，也觉得很是辛苦，而且收入菲薄，学生时代倒是还罢了，将来倘若要靠这个来生活，也是很不容易，就好像自己在餐馆刷盘子一样。另外推销工作自己是做不来的，自己不擅长说服别人，一想到推销产品，压力就非常大。

    时间进了八月，天气仍然炎热，这一天卞小渔在后厨正忙，忽然领班叫她：“前面忙不过来了，将这一杯青柠乐送去给八号桌。”

    卞小渔便过去端起餐盘，虽然是很少到前面露面的，不过大堂里面的情形她也晓得，知道哪张桌在哪里，于是便端着那一杯青柠乐往前堂走。

    长长的通道里，对面走来了阿灵，卞小渔对她轻轻一点头，当做打过了招呼，卞小渔一向对迎面寒暄感觉有所障碍，觉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又不是正经聊天，总不能“嘿”地一声这样，好像是外国人一样，好在此时工作正忙，也就没什么。

    阿灵微微笑了一笑，也没有说什么，然而当两人交错而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灵的一只脚悄悄伸了出来，正绊在卞小渔的脚上，卞小渔行走匆匆，并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于是一下子便摔倒在地，托盘飞了出去，那大大的一杯青柠乐也摔落在地上，玻璃杯登时打得粉碎，里面红色的吸管和绿皮的柠檬果片都随着果汁向前流淌，如同给潮水托着推进的海草贝类。

    卞小渔趴在地上，很快转过头来，惊愕地望着阿灵，阿灵很显然是有些得意的，尽量绷住笑容，说道：“啊呀，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卞小渔一口气梗在胸中，也顾不得与她多说，马上爬起来准备找拖把来拖干净地面，这时她的眼睛往前一看，正看到阿灵的男友阿志，看到卞小渔面色有异，阿灵也赶快回过头来，登时睁大了眼睛，仿佛见鬼一般，飞快转换了口气：“小渔，这一杯青柠乐不用你赔了，我来处理就好。”

    阿志默默地看着她们，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这一幕场景虽然十分离奇，不过餐馆的工作非常忙碌，卞小渔便暂时将它沉入在大脑深处，继续团团转于厨房与前堂之内，一直到当天晚上下了班，回到宿舍里，卞小渔在洗手间中一边冲洗身体，一边将这件事重新从大脑中提了出来，青柠乐啊，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饮料，印象太深刻了，简直是宫斗剧一般的情节，实在太凑巧了，怎么刚好在那个时候，阿志就出现在那里呢？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自己大概会觉得，编剧安排得不错吧，然而就真的发生了，虽然只是一杯青柠乐，还不到投毒下药的程度，一杯饮料自己也尽可以赔得起，然而那里面的恶意让人心惊，这一回是青柠乐，下一回是什么？难道如同滚滚波涛一般，要自己一直防着？而且直到现在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阿灵，自己在店里一向只是闷头干活，连聊天都很少的。

    这个时候阿灵其实也在心忙搅乱，怎么就会给阿志看到了呢？其实自己也并没有别的什么，只是想教训一下卞小渔，让她别总是那么装模作样的，卞小渔本来是貌不惊人，然而这半年来可长起来了，尖尖的瓜子脸，一双杏仁眼虽然并不是很灵活，但是看着秀气，整个人都是很清秀的那种，只是皮肤有些粗糙，不是很白嫩，不过却也还行，毕竟十几岁的女孩子，再粗也粗不到哪里去。

    这都也还罢了，阿灵自认长得也不是丑的，她的年纪比卞小渔大两岁，五官更加长开了，很是端正的，虽然不能当模特，然而也很能看得过，尤其她又喜欢打扮，爱化妆，比起清汤挂面的卞小渔更能够引人注目，然而在餐馆一众员工之中，卞小渔是不一样的，她其实也说不上是文质彬彬，毕竟文化程度也不高，但是气质不同，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和其她人坐在一起，卞小渔就显得沉静，虽然沉默的时候居多，不过偶尔她说几句话，总是有一种别样的风味，和别人就是不同，具体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她也不是咬文嚼字的，更不会高谈阔论，但是她一说话，就让人不由得要去注意。

    就连阿志，也曾经和自己提起：“小渔和别人不太一样啊，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

    他还不是提的一次，而是两次，所以阿灵就记在了心中，今天忽然间在传菜通道里看到了卞小渔，那一刻自己也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把脚伸了出去，看到卞小渔栽倒的那一刻，自己心头那一点隐隐的不安都给强烈的痛快感盖过了，然而转回头来，简直如同演鬼片一样，自己的男朋友阿志居然就站在后面，那眼神幽幽的，眼睛如同两个黑窟窿一样，当时自己心里就一阵发凉，只怕这件事全砸了，怎么竟然会给他看到呢？虽然自己后面竭力挽回，然而还是很担心啊，阿志今后会怎样看待自己？会分手吗？

    洗过了澡之后，卞小渔拿出手机来一看，上面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卞庆的手机号，卞小渔的心登时便是一沉，这个时候宿舍里其她人已经睡了，她便拿着手机来到门外，站在走廊里给卞庆打电话：“喂，我是小渔，白天工作太忙，不好接电话，有什么事情吗？”

    卞庆的大嗓门在那边隆隆地响了起来：“小渔啊，你妈病了，今天送去了医院，下一年的学费不能给你出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不能读，就回来，你也不小了，给你张罗一门亲事便罢了，从今后过点正经日子。”

    卞小渔沉默了两秒钟，问：“我妈是什么病？”

    “是肝腹水。”

    “这学期的费用我自己想办法，麻烦帮我跟我妈问好。”

    卞庆在那边一听，行啊这丫头，居然连几千块钱的学费都能赚出来了，这莫不是翅膀硬了，要飞了？

    卞小渔挂断了电话，幸好自己之前已经预料到最坏的情况，第一年的学费是母亲出的，然而后面如果有变化，就未必会这样顺利，这段时间自己也攒了几千块钱，二年级的学费是够的了，只是不知道母亲那边情况如何，然而自己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