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蛰居新春

    卞小渔蜷缩在被窝里过了一夜，宿舍里的暖气本来便不是很充足，此时既然学生几乎是全部离校，那暖气便干脆都停了，偏偏过年的这几天气温忽然下降，天气很冷，所以虽然是房间之内，也冷得如同冰窖一般，卞小渔就想着，早知如此，应该买一个暖水袋的，不过也罢了吧，只是半个月时间，顶一下也就过去了，买暖水袋又要花钱，而且再过几天，自己的生理期也要来了，每个月买卫生巾也是要钱的。

    自从找到了零工，卞小渔别的倒也罢了，吃饭上面不再怎样省钱，食堂里也有比较高端一点的菜，比如说红烧鱼，一般都是半条，卞小渔有一回连续三天的时间，每天都要买一餐来吃，真的是极其缺肉，她特别买的是鱼尾，因为鱼头肉比较少，鱼尾虽然刺有点多，不过仔细挑刺也还行，还特意选汤汁多一点那盘来拿，鱼汤泡饭也是很好吃的，回来宿舍之后，她便坐在桌边慢慢地吃饭。

    翁萍顶喜欢看她吃饭，特意要和她凑在一起来吃，原因就是：“看着小渔吃饭，真的感觉好香啊！”顺便给别人开胃。

    所以虽然时间不长，只是三个月而已，卞小渔的脸色却已经好了许多，身上也长肉了，她本来经期很短，虽然倒是比较准时的，不过每次都只是两天时间多一点，很快就结束了，月经量也少，即使是那样，自从开始发育之后，要钱买卫生巾也为难，悄悄地和母亲讨钱，母亲倒是也给的，不过每次都要加一句：“女人啊，就是麻烦。”

    到现在卞小渔的营养开始补充，一月那一回生理期，月经量便有所增加，所以卫生巾的用量也开始增大起来，三天多的时间用到九片卫生巾，这还不算护垫，她精挑细选的卫生巾，八十块钱一百片，其中七十片日用，三十片夜用，平均就是八毛钱一片，一次生理期就是七块多钱的费用，对于别人来讲或许并不贵，不过对于卞小渔来讲，这个钱就不是可以忽略的，而且未来或许还有月经量继续增大的趋势，另外内裤沾染上血迹，损耗得也快，拿肥皂搓洗血渍毕竟要格外用力一些，这都是费用，生活中没有哪个问题是简单的，每当想到这些，卞小渔也非常讨厌月经。

    因此一个橡胶热水袋虽然并不贵，不过也还是算了吧。

    卞小渔就这样蜷缩着睡了几个小时，一直到阳光从盥洗间的窗户透进来，房间中逐渐明亮了，她才揉着眼睛，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向宿舍内望了一望，空荡荡好安静啊，恍然间想起，同学们都已经回家里去了，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然后卞小渔拿起枕头旁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为了紧急情况报警，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开机的——已经七点十九分了啊，似乎是不很早了，不过自己凌晨两点多才上的床，到现在也不过才睡了五个小时，尤其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半梦半醒，仿佛躺在冰块之间，睡得不很舒服，到现在小腿都是冷的，所以此时仍是十分疲倦困乏。

    不过虽然如此，卞小渔辗转了一会儿之后，仍然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毕竟要吃早饭啊，穿了衣服上过厕所之后，她赶快洗手烧了水，然后兑温水洗了脸，回到房间后打开灯，便拿出电热锅来，加热鱼糕，鱼糕是煎过的，本来表层酥脆，经过这样一蒸，难免有些发水，软塌塌的，失了风味。

    如果可以，倒是应该用微波炉加热——是的，卞小渔知道微波炉，卞庆一家虽然是住在农村，但是家里也有微波炉——只是现在却去哪里找微波炉？就这一个电热锅，还是好一阵咬牙才买下来的，虽然在别人看来，也不过几十块钱而已。

    十分钟之后，小电锅边缘的蒸汽浓厚起来，卞小渔便断了电，然后将里面的食物取出来放在桌面，早餐开始了，因为这热气腾腾的早饭，冻结着大半个身体的寒气终于驱散了许多，内脏开始暖起来了，虽然不再是新煎出来那样美味，然而仍然是宝贵的食物，中午还可以再吃一餐，不过午饭要加一点蔬菜了，绿叶菜很容易烂掉，自己储存的乃是萝卜，过年前的这段时间，蔬菜价格也涨了啊，所以她乃是提前几天买好几根萝卜放在那里。

    吃过了早饭，卞小渔洗刷了餐具，将电热锅里已经变温的水倒进刷牙杯里，便开始刷牙，与其她人不太一样，别人一般多是早晨起来后先刷牙，卞小渔则是早起漱口，吃过早饭之后再刷牙，在她看来，这样清除掉食物残渣，可以保持牙齿清洁，龋齿也是伤不起的，自己哪里有钱去补牙？

    然后卞小渔便重新上了床，到处都是冰冷，只有被窝里还留有一点热气，因为刚吃过了饭，也不好立刻躺下，于是卞小渔便从床头的绿漆金属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来读，那是假期前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契诃夫倒是不陌生，从前听姚琳老师说起过，语文老师给大家推荐阅读书目的时候，也提到这个作家，当时方老师在黑板上抄写下了一串的数目，有《红楼梦》，有《庄子》，也有这一本书，卞小渔当时是把那一份推荐书目认真完整地抄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虽然读的是技术学校，不过卞小渔毕竟还不想那样玩世不恭，虽然急着快一点毕业工作赚钱，不过自己这一生毕竟不是说就不读书了，现在记下来这个书目，有空读一读也还行。

    来到这间技术学校，让卞小渔在安全感之外的另外一个获得便是，这里有图书馆，虽然里面的书不多，而且多数比较旧，然而终究是一个图书馆，学生们办理了借阅证之后，便可以自由借书。

    在初中时候，学校也有图书馆，然而基本上只是一个标准配置的作用，平时并不对学生开放，她读到的那几本课外读物，还是姚老师送给她的，本来说是借给她，卞小渔不肯拿，“如果拿到家里去，可能会弄坏的”，放学之后将书放在课桌里，万一丢失也很难解释，于是姚老师干脆便送了给她，“我已经读过了的，以后未必再读，你拿去读吧”。

    于是卞小渔便将书塞在书包里，拿回了那个家中，藏在卧室里，每天晚上家务结束后，关起门来悄悄地阅读，本来倒是好一阵都相安无事，然而有一天卞金有忽然破门而入，卞小渔的房间是没有锁的，也没有插销，结果就给他看到了自己正在读的《唐诗三百首》，于是卞金有便一把将书抢了过去，一看封皮，哈哈笑了起来：“我就说每天这么安安静静的，都是在干什么呢？原来还看起诗来了，你想将来当诗人吗？”

    卞小渔站起来道：“快还给我，那是老师借给我的，我要还回去的。”

    卞金有举着书，怪笑道：“你急什么？又不是说不给你，先给我看几天，然后再还给你，对了你只有这一本书吗？还有没有别的？让我翻翻看！”

    于是卞金有便在卞小渔的床上四处乱翻，卞小渔着急地说：“不要翻了，都弄乱了！”

    已经到城里读大学一年级的卞金泉闻声而来，倚在门口看着，似笑非笑。

    这时外面周德芝叫着：“金泉金有，过来吃酒酿炖蛋了！”

    卞金有答应了一声，又翻了两下，这才恋恋不舍地出去了，卞金泉最后瞄了小渔一眼，掉着膀子转头也走了。

    见他走了，卞小渔长吁了一口气，幸好自己把之前那几本书用报纸包着，塞在了床下角落里。

    过了三四天，卞金有倒是真的将书还了过来，只是上面书页撕裂，一些地方还用圆珠笔画了稀奇古怪的图案，比如说鬼脸，动物之类，虽然卞小渔的感观一向麻木，可是那一刻她捧着那本书，忽然间便有一种想要哭出来的感觉。

    在学校的这几个月，卞小渔读书的时间其实也很稀缺，毕竟大部分时候还是要做手工挣饭钱，课余的文化生活便比较少，不过同寝室的安荷有一台收音机，收音机倒并不是很稀罕的物件，只是她的格外好一些，音质清晰，她尤其喜欢听音乐，当地的播音频道有一个专门的音乐台，她最爱那个频道，后来有舍友就说干脆放出来，她说怕吵到别人，大家都说不会影响，听听音乐挺好，反正也不耽误聊天看小说，于是便开了外放，卞小渔一边听音乐一边串珠子，觉得居然蛮好，轻松了许多，虽然并不太关心唱得好不好，又究竟是谁唱的。

    如今要过春节了，自己留校这么多天，也没有什么功课，倒是可以趁这段时间读一读书。

    对于读书，卞小渔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母亲周德芝有一回曾经略带得意地对她说过：“你的另一个妈妈是个大学生！”当时卞小渔心中便突然出现一丝光亮，要说对于知识的崇拜，她也谈不上，以卞小渔这种个性，很难对怎样的人或事抱有热切心态，只是“大学生”毕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与自己周遭的环境完全不同，仿佛是晨露，又好像清风，给她闭塞的胸怀透进一点清新的感觉，如同刚刚下过一场雨，林间的气息，她恍然而离奇地感觉，自己是不太一样的，终究是有一点点资本的，或许凭借这一点微薄的资本，自己可以有一个不同的未来。

    所以在临近放假的时候，卞小渔便从图书馆借了几本书，有两本是侦探小说，一本红楼梦，一本契科夫小说，当天把书抱回来，她就大致翻了翻，直觉感到那一本《红楼梦》大概会看得比较吃力，虽然名声很响，老师强推，不过自己未必读得下去，不过既然借了回来，还是看看吧，放在最后来读。

    宿舍房间内静悄悄的，日光灯在头顶亮着，是一根长长的灯管，虽然亮度其实也不低了，然而今天外面的天气不是很好，云层偏厚，光线较暗，所以就连着房间内也有些压抑起来，如果是夜间倒是还好，反而能显出灯光的明亮，偏偏却是白天，便让人有一种昏不昏明不明的感觉，很有一点混沌，不是很透亮，卞小渔围着被子看了几页书，忽然想到，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一了啊，新的一年开始了。

    从十二号这一天，一直到十八号，整整七天时间，卞小渔都闭门在宿舍里看书，到时间就吃饭，看累了就睡觉，十二号这天，她下午睡了蜷缩局促的三个钟头，真的是相当疲倦了，前一日整整忙了一天，虽然工钱是相当丰厚，可是也真是累，现在终于蒙头大睡了，连下床关灯都懒得，就那样躺在床上，将被子蒙在脸上睡了。

    一日三餐多是煮挂面，挂面比方便面便宜一些，调料只有盐、胡椒粉还有一小瓶酱油，不过味道也还行，中间有两天，外间气温回升，卞小渔抓紧机会洗了个澡，烧好一壶开水，又打了一桶冷水，将开水壶和冷水桶放进洗手间，水盆和毛巾香皂也都带进去，便拴好洗手间的门，脱了衣服搭在门上，在那里面洗澡。

    卞小渔将冷水和开水兑在水盆里，便开始擦洗起身体，虽然不像是浴池那样方便，不过这种条件也还行了，不但是如今假期浴池不开门，必须要这样将就一下，即使是平时，卞小渔也是这样洗的，不愿去校内浴池，也曾经去过的，然而太拥挤，里面一个人挤一个人，有人曾经开玩笑，“刚刚洗干净的，挤出来之后，发现需要重新洗一遍。”

    另一个说得更绝，“从外面挤进去，根本不用搓洗，就发现身上已经干净了。”

    卞小渔不喜欢太过拥挤的地方，让人烦躁，所以她去过两次之后，便不愿再去，想了这样一个法子，自己在宿舍里洗，对于她的这个举动，宿舍里其她人虽然不说什么，然而卞小渔晓得，其实也都很以为异，因为太怪了，不过卞小渔将节省下来的洗澡票卖了几块钱，倒是博得了她们的理解，原来是为了换零用钱，学校每个月给发四张免费澡票，额外洗澡就要付费，每次也要四块钱的，在她这里买澡票只要两块，虽然每个月不过八块钱，但毕竟也是收入，唯一的烦恼就是，冬季里实在太冷。

    就这样昏天黑地过了几天，到了十九号，卞小渔终于打开宿舍的门，今天要去餐厅打工了，简直好像破茧一样，这几天自己根本就没有出去过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