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岭」

    恶魔袭击不过是个小小插曲，这群孩子的神眷测定才是正餐。

    年轻主教看着这些惊魂未定的勇者备选，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恶魔的攻击势头越来越紧，能够默咒瞬发、战力强劲的圣徒却越来越少。即使算上只是接受了神圣元素洗礼的圣骑士，教廷这方的实力也弱得可怜。

    以本届教皇为首的大部分主教只修习治愈净化类的神术，并且认为那足够了——可当大批恶魔攻破城池，尸首堆成山丘之时，治疗主教要如何救回如此数量的死人?

    克罗蒂亚需要一个勇者。

    这点似乎显而易见。这个勇者必须一如传闻，擅于使用魔法、具有强大的神眷，即使无法前往战场，也能够鼓舞人心——瞧，我们还有一个强大的勇者，一定不会输的。

    在战事仍不明朗的如今，一份安定人心的力量多么重要，自然不必多说。曾经「辉光之矛」可以勉强充当这个人物，当年的教皇也是这么想的。维克多的事迹流传于街头巷尾，就连画像都贴满了整个圣城。

    但是自从与阿尔忒的一战之后，他就失去了再成为精神象征的资格。

    一场致命的失败毁掉了一切。人民不再相信一个失败者，愤怒地将他称为骗子、无耻地骗取了他们的信任——

    城外销毁画报护符的火焰足足燃烧了三天。

    从那天起，除了敌方恶魔再无一人提起维克多。他被所有人集体抛弃和遗忘了。或者说，教廷没有为了平复民愤而将他处死已经是教皇所能给予的最大宽仁。

    王国需要一个勇者。他得从这堆孩子里挑出一个最有天赋的。

    而现在这些号称是各种奇幻生物血裔的小家伙们，不比一只鸡勇敢多少。

    年轻且英俊的枢机主教给晕倒在地的红发小女孩施放了一个治愈术，并让周围的几个小孩子把她抬进神座所在的房间内。人类总会得到神明的庇佑，在神座旁连伤口都会好得快些。尤其是那些神眷厚重之人。

    “从神座中汲取力量使用一个神术。”

    枢机主教维克多看着一堆目光殷切的小孩子们，干巴巴地宣布检查神眷的方式。

    红龙是在冰冷的瓷砖上醒过来的。手边就是石质的神座，微微撑起身子就能看见一群孩子努力地施放神术，检测自己的神眷。理所应当地，大部分孩子都无法达到标准——圣光术所带来的神圣辉光还不如灯盏，就不要说治疗抑或是更甚一步的清洗邪恶了。

    居然只有纯血人类杰森的神眷勉强搭上了勇者的边，施放出的圣光术让附近的孩子们都感到了神清气爽，算是最轻微的治愈效果。

    维克多看着多多少少失望的勇者备选们抿了抿唇，陷入了深思。

    这些孩子的神眷水平都处于克罗蒂亚的中游水平，算是非常正常的。而将圣光术用出攻击的效果，这是连他都未曾想过、也做不到的事情。

    他仅仅能够沿着前人留下的足迹行走，亦步亦趋生怕行差踏错，跌入不可知的深渊。而那个红发的女孩则是完全理解了神术的本质，那些所谓的足迹反而是束缚的枷锁。

    这已经超出了地面上的生物所能达到的范围。神术不可能被人类完全理解，这是被某一任教皇所发现的令人绝望的事实。只有神、或者神的长子——那许多位大天使能够将它们完全理解并自如运用。

    维克多看着红发黑眼的女孩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再慢吞吞地挪到神座前方。

    “神眷检测结束。”

    他谨慎地看着少女，试探性地问道:

    “我该怎么称呼你?”

    红龙打了个哈欠。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弱得可怜，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在回复精神。

    “露西尔。”

    她说。

    当如流银般的月光照亮桂树枝桠的时候，露西尔踏进了维克多的私人住所。

    “晚上好。”

    维克多朝她弯下腰，做出一个不同于教廷的宫廷礼节。

    “……红龙殿下。”

    地狱大君、世间一切亡者之主、公开背离神的大天使「明亮之星」。

    悠久的时间湮没了太多东西。红龙之名如今多被称作是恶魔的保护神，明亮之星的天使称号也销声匿迹。谁能想到，曾经亲手抛弃天使荣光的红龙，会以天使血裔的身份重回世间。

    甚至还参与了一次可笑的勇者选拔。

    露西尔扯开唇角，嘲讽似的笑了起来。

    “是啊。我是。那又如何呢？”

    仅仅是一位小小的枢机主教是动不了她的。这一点露西尔和维克多都非常清楚。他所能使用的神术在露西尔面前就如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更不要说攻击类的神术在天使身上能否起效了。

    没人会相信他。没人会相信传说中的人物会真的降临世间——更别提红龙被扭曲过后的形象，完全被归入了恶魔一方。如果他真的去散播红龙归来的消息，教皇或许会将他以最严苛的方式处死。

    维克多在教廷中的前途已经尽毁，没有转圜的余地。而一位足以打乱牌局的人物出现，让他重新看见了希望。

    ——附属于红龙，对他而言好处更大。

    无论她要干什么，再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烂了，不是吗?

    维克多斟酌着开口:

    “您会成为新任勇者。您拥有着远超所有人类的力量，想必是不需要教廷的训练?”

    露西尔冷眼看他心思百转，其实自己虚得很。她的实力大多被封住，如今能使用的不足千分之一。就算是维克多放弃神术，只凭借肉体力量和她打斗……她真不一定打得过他。

    她需要时间。漫长的、让她能够从容解开封印成长起来的时间。

    但是维克多并不知道这点……他也不需要知道。在他眼中，红龙是实力深不可测、给他提供机会和庇护的主人。这就够了。

    愚弄一个自以为聪慧的人类，这嘲讽似的快感让露西尔几乎要愉悦地笑出来。她慢慢地勾起唇角:

    “当然，人类。我会离开一段时间，直到恶魔和人类的战争打响。”　

    “如您所愿，殿下。”

    灰岭是被放弃的土地。

    这里距离恶魔居住的深渊裂隙太近了。

    人类因为恶魔持续不断的侵扰而放弃了灰岭，恶魔领主们因为偏远贫瘠而放弃了这片领地，转而去掠夺更富有魔力、或者奇幻生物分布更多的地区。

    红恶魔和混血魅魔失去了领主的操纵，原本应该在深渊裂隙中被淘汰筛选下去的弱势恶魔选择离开深渊，转而扑向稀稀落落的人类村庄。无法自保的人类背井离乡寻找活路，缺乏法律监管的灰岭中只留下为了闪光的金币愿意毗邻恶魔的佣兵。

    多年之后，发展成了妓院、赌场、酒馆、斗兽场扎堆，全国最出名的脏活儿集散地，灰色产业发达的绝望之城，灰岭。

    玛利亚酒馆里聚了成群的佣兵。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注意着服务员的动作，他们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兜里装满闪亮亮金币的雇主。

    露西尔拽了拽兜帽的边缘。她需要情报。贸然采取行动是愚蠢且可悲的，但凡是高智力的种族都会做出与之相背的选择。

    这片罪土中孕育了不少以恐惧为主调的都市传说。纷纷攘攘的流言中「死神之影」是流传最广的一个。

    边缘村庄中普通的村民畏惧地称作「死神之影」的传说人物、佣兵中流传的潜藏于人类之中的恶魔。

    即使这群人已经抛弃了道德与法律，他们也无法克服根植于灵魂的恐惧与厌恶。没有任何人敢于与恶魔交易——何况许多恶魔无法交谈且缺乏力量。

    而传言中「死神之影」是与恶魔勾结的叛教者，失却了人类的身体，转而变成介于人类与恶魔中间的半实体。没人能描绘出他的样貌。

    她就是露西尔此行的目的所在。在神的监视之下，她没法以露西尔或者红龙的名义控制任何一片区域，那会招致如今的红龙无法承受的神明怒火。

    她需要一个代行者，一个影响强烈、能够以恐惧操纵这条灰色产业的人。

    或许是恶魔。

    露西尔舔净了银叉子上最后一点肉酱。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吃掉食物——魔法生物无需进食。但谁知道这些人类吃的东西竟然这么美味！她本来只是想融入群众，少少地尝一尝而已。

    然而叉子举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