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观园居民

    要说元春可真是个人情练达的，过了一阵，想到自己省亲之后，家中自然把那园子扃门闭户，轻易不再让人进去的了，想那园子虽然是在原有的基础上重新改建，终究是花费甚多，倘若就此封禁了，里面花月岂不寥落？家中几个姊妹都是不俗的，不如便让她们住进去，也免得辜负花朝柳夕；再一想宝玉自幼与姐妹们亲近，倘若这一下乍乍的离了众姊妹，他一个人难免悒悒，他少年任性倒是也罢了，只是担心祖母和母亲忧虑，所以便让宝玉也一起住进去，姊妹们彼此相伴。

    这道懿旨发了出来，旁人虽然欢喜，却也罢了，唯独宝玉简直是抓耳挠腮，一颗心直要撞出腔子来，这一下可是有了自己的安乐窝，父亲等闲不会来大观园，当然是自己尽情游玩，自然是要把那地方布置得越精致越好，于是便窝在老太君那里，盘算着要这个，弄那个。

    老太太看着他那兴奋的样子，呵呵乐道：“瞧瞧你，好像有猫抓你的心一般，巴不得立刻搬进去，才遂了你的心愿。”

    正在这时，贾政遣人来唤宝玉，宝玉不得已，又过去吃了一顿排揎，好不容易离了那里，又回到祖母身边，这才通体舒泰，只见黛玉也在那里，他便问：“妹妹心爱哪一处？”

    黛玉一笑：“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雪雁：我也爱那一处，吃竹笋方便。

    宝玉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潇湘馆在园子的西南角，往东北略走一段，就是怡红院，往来方便，潇湘馆倒真的是很清幽，怡红院可是花团锦簇得很。

    定下了二月二十二日大搬迁，要说这一阵贾府也真是忙碌，之前紧锣密鼓张罗这省亲别墅的事，元春回来了几个时辰，之后便是收拾东西，又是好大工程，一连收拾了两三天，这才算大致清静了，到这时人人精疲力尽，好不容易休息了几天，如今又要搬家，说不得又要打叠精神做事。

    雪雁倒是不嫌厌烦，她是乐呵呵地整理着东西，精神振奋的，紫鹃在一旁见她面上放光，便打趣道：“去了那园子里一次，便爱上了吧？”

    雪雁连连点头：“住进去好，住进去好。”

    也算是一个小独立吧，住进大观园中，简直仿佛一个小型伊甸园一般，凡事自由了许多，黛玉本来便是个省事的，虽然看起来是有些小性儿，其实日常起居没有那么多事，没有个一天十回八回招呼干这干那的，况且雪雁到了这时候，也该开始准备了，既然已经进了这大观园，算一算日期也不远了，这么多年来自己光顾着熟悉社会环境，此时有机会就应该储备一些空间生存的知识。

    且说众姊妹搬进这大观园，各自安顿下来，从此每天读书游戏，说不尽的欢乐，沈练素也进了这园子教书，日常督导她们的功课，眼见着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派无忧无虑，不由得暗自叹息。

    这中间唯一的波折，便是宝玉和凤姐同时病过一场，头痛欲裂，精神异常，雪雁前世不是医生，不过多少也有一些现代医学知识，很疑惑她们是有脑瘤之类的病症，只是如今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检查，除此之外都无事。

    到了六月，这一天众姊妹在一处嬉闹，独不见黛玉，宝钗自告奋勇去找，到了潇湘馆前的花木下，遥遥的看到宝玉进去了，暗想她们两个自幼一处长大，不避嫌疑，自己进去了反而不便，于是便转身往回来，路上看到一双玉色大蝴蝶，宝钗虽然素来稳重，毕竟今年也仅仅十八岁，童心犹在，便挥着团扇，追逐着蝴蝶扑捉，不知不觉便来到滴翠亭，到这时已经觉得累了，扑蝶兴致已尽，便要抽身回返。

    这时却听到雕镂隔子糊着纸的亭子内有人说话：“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是宝玉那边的佳蕙。

    另一个声音她也听得出，乃是怡红院里的红玉，一般唤做“小红”的，两个人讲起来，原来是丢手帕找手帕的事情，这里面还牵涉到贾芸，这其实算是私相授受的，礼教大防。

    宝钗本来并不想听，正待悄悄离开，却听里面转了话题：“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你若不愿家去歇着请大夫，我想着林姑娘生的弱，时常她吃药，你就和她要些来吃，也是一样。”

    小红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

    佳蕙又说：“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

    小红叹息着：“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

    两个人便讲起心事来，说到前些日子宝玉病了，怡红院众人小心服侍，事情完结了，老太太发放赏赐，晴雯绮霰等人都算在头一等里面，佳蕙自己倒是罢了，辈分浅等级低，红玉却也给人家踩下来，便不由得要替她不忿。

    红玉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也不犯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宝钗听到这里，竟然微微地怔住了，一时忘记走开，就在这时，里面的两人担心隔墙有耳，推开隔扇看，宝钗躲闪不及，使了个金蝉脱壳，只推是来找黛玉，从从容容地走了。

    将这个小小的危机化解了，宝钗过了一处花圃，走在桥上，忽然间又站住了，凭着石栏望着下面幽幽的碧绿湖水，默默地回想着方才听到的对话，那红玉自己从前也晓得她的，功名之心极盛，最是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乃是丫头之中第一等难缠的，自己虽并不惧她，却也犯不着结这样的嫌隙，只是听到后来，却也有些萧然，满满的是有志难酬，颇有一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味道，宝玉是一腔痴念，总是想大家就这样守着他过一辈子，然而这大观园里却并非每个人都这么想，比如这红玉，便是早已存了个要分离的心，倒是个看破看开的，她能够如此有决断，这志气却不一般。

    宝钗在那里想了一阵，转过身来，便又信步往前走，不多时前面便出现了一面长长的篱墙，都是用的桑、榆、槿、柘枝条编织而成，这里便是稻香村了，先珠大嫂子李纨带着儿子贾兰住在这里。

    要说这稻香村，乃是大观园里第一等朴素的地方，尤其是此时杏花早已经谢了，便愈发显得寂静，当然身为荣国府的冢妇，李纨是不会真正住茅屋的，那几间茅屋只是个陪衬，日常住的还是轩敞的房屋，只是屋顶额外覆盖些茅草，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改不了此处的退隐本色，与蘅芜苑的霜洁，潇湘馆的清幽，不是一样的性质，处处透着心灰意懒。好在大嫂子还有个儿子，否则更是无情无绪，虽在这金门绣户之中，也如同槁木死灰一般。

    这些念头在宝钗心中一转，也便过去了，她放眼望去，只见有几个婆子正在田里收割稻子，春季里种下的早稻，到这时已经长成了，便要收下来，归仓入库。一群婆子之中，夹着一个穿绛红衣衫的丫鬟，宝钗定睛一看，圆圆的脸细长的眼，乃是黛玉那边的雪雁。

    宝钗微微一笑，没有再多看，转身就往众姊妹处而去，大家玩笑不提。

    到了第二天，见了黛玉，宝钗便说起这话：“你的雪雁倒是该调去珠大嫂子那边才好，整天往那里跑呢，方才我看到，在那里弯着腰跟人家不知在敲打什么。”

    黛玉也笑：“我前儿也说，她这么喜欢种地，不如把这潇湘馆里，也开一小片菜圃来种种，免得她总是往那边跑，她却和我说，这一大片竹林，现成有好笋子，不用另外再种，还和我讲什么竹笙，说是日常采集一些，便很不用到外面去买。”

    平儿此时恰恰也在，旁边惜春便笑：“雪雁倒是比平儿姐姐还会算计呢。”

    探春听着这些，心中忽然便是一动。

    却听黛玉继续说：“还说荷花池里，那藕挖出来也可以烧菜的，夏日里采了莲子，送到厨房现熬莲子汤，最新鲜不过，甚至那荷花的花瓣裹上面糊，煎炸了也可以吃的，给她这些话说得我，再赏荷花都觉得一股子挂糊油炸的味道，连诗都作不成了。”

    李纨今儿难得出来散心，闻言不由得也笑了：“难为她想得出这些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还是在咱们这里当丫头，都能学出这些个来，倘若是生在市井，还不知怎么会计算呢，她若是个小子，在那外面谋生活，不发财纯是命苦。”

    宝玉笑道：“好端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却给这些恶浊铜臭熏坏了。”

    虽然是个丫头，然而因为与紫鹃一样列名在二等，每个月却也有一吊钱的月例，吃的用的又都是使的官中的，因为她比黛玉年纪大，黛玉的旧衣服是给不着她了，然而王夫人凤姐念着王嬷嬷与她都是跟从黛玉从南边来的老人儿，时不时便有赏赐，就连李纨，有的时候也拿两件旧衣服给她，所以她这样穿制服吃食堂，四时八节也有赏赐，虽然不是一些丫头小子那般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要东西，然而她紧跟黛玉，任凭她怎么不讨不要，也短不了她的去，况且消费观念与宝钗居然暗暗相合，十分简约的，堪称克勤克俭。

    从前自己对这些倒是并不在意，然而此时给这件事一勾，前后倏忽之间都串了起来，便想到这么多年来，雪雁这家伙也不知存下多少钱了，那箱子里只怕满满的都是铜钱，没有一部书的，明明是个在室的女儿，却仿佛那些找了汉子的女人一般，十分的市侩了。

    探春微微一笑：“松柏无华，却经冬苍翠。”

    过了两天，熙凤也晓得了这件事，对着黛玉便说：“你那里居然是藏龙卧虎呢，等你将来进了这家的门，就让雪雁专门管那园子，保管从那里面淘登出一筐银子来！她也算是乐毅管仲，老成谋国呢。”

    黛玉的脸登时就红了：“人家好好地和你说话，你却来打趣，我不理你了。”扭头便要往外走。

    宝钗连忙拦住了她：“大家说说笑笑，你若走了，便没意思了。”

    黛玉这才止住了。

    这一天的晚饭，有一道菜偏偏是荷叶熏鸡，宝钗尝了一块鸡肉，抬眼四处一扫，便看到了在后面服侍用饭的雪雁，目光忽然便有些幽幽的，要说荣国府里这些叫得出名字的丫头，自己大概都有所评价，只是忽然发现这个雪雁，却有些出人意表。

    在比较露脸的丫鬟之中，雪雁的相貌不是很称俊秀的，她脸型颇圆，好在皮肤细白，因此可以美化说成是面如银盆，一双眼睛又细又长，弯弯的，看起来总好像是笑着一样，眉毛也如同初四初五的弯月，整张脸喜气盈盈，王夫人曾说她很有福相；至于人材，这几年看下来，倒是也罢了，颇有一点与世无争，本来也不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胜在性格开朗，总是笑盈盈的，仿佛什么事情都不会着恼，带了一点难得糊涂的乐天，因此老太君说，“就让她给玉儿开心解闷也好”；况且又身材丰壮，并无袅娜之态，比司棋仿佛还要健壮一些，那体格儿竟然不像是荣国府的丫鬟，仿佛是庄户人家的女子，若不是因为她处事周到，不是任情嬉笑的，就是老太君院子里的傻大姐了，饶是如此，与傻大姐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眯起眼睛来，也仿佛和合二仙一般。

    哪知今儿听黛玉一说，宝钗却觉得这雪雁与自己，竟颇有一点气脉相通，自己家中是作皇商的，与那三家都不同，那贾史王三家都是以军政起家，大观园这些姑娘之中，最有才干的乃是探春，也因此原因即使是探春，断事极明白的，在经济一途却也并不是很敏感，因此在这方面，这雪雁与自己却是有一点知己的味道，黛玉有这样一个人，将来或许真的能够借力，倒是不可小瞧了这个丫头。

    正主们吃过了晚饭，雪雁回到房中，与紫鹃春纤吃自己的晚饭，今儿这一天着实忙碌，虽然自己身体健康，到这时也有些腰酸背痛，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收获也真的不小，种植水稻蔬菜已经摸到了一点门道，这两天将连枷都学会了。

    要说这大观园可真的是好，仿佛神仙洞府，住在这样的地方，即使是自己，有时候也恍然不知身在哪一朝哪一代，然而剧情既然已经进展到这个阶段，距离转折便不会太远，大概还有个三年四载的工夫，贾府就要败落了，在那之前自己可要掌握一手农事技术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