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遗产危机
七月时候,这一日有人又将一件事情报给了史老太君,老太君一听,登时便恼怒起来:“不是早就说过了?我那外孙女双亲已经亡故了,她父亲留有遗嘱,处分家产,所有田产金银都是给我那孙女的,将来出阁要用,须不是我们昧下了林家的,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孝顺半天,死了倒是赶着要给立嗣,从冬天到现在絮絮叨叨不断,他们这是想要干什么?莫非要演一出告御状?”
贾政坐在母亲面前,摇头道:“着实是不慈不义了,妹妹与妹夫只有黛玉这一个女儿,留下来的那些银两和东西,自然都是要给黛玉的,那些人虽说也姓林,乃是林氏宗族的人,不过都是远房的堂族,不是什么亲支嫡派,千山万水的赶过来,争着要把自己的儿子硬塞给妹夫当儿子,看到钱都急红了眼睛,仁义道德都顾不得了。”
虽说站在林氏宗族的立场,不愿意让财产外流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然而这吃相实在是难看,黛玉毕竟是自己妹妹的女儿,这种时候他就难以站在宗法一边了。
旁边贾琏说道:“可是他们说得有理有据,况且对方毕竟也居着官……”
熙凤冷笑一声,道:“当着官儿又如何?不如让他们找德妃娘娘打官司去?”
贾琏犹豫了一下,道:“老祖宗,您还有所不知,姑丈在任上,账目颇有亏欠,大概二十几万两,这些家产都未必够赔,倘若对方揪出这个来……”
史太君略忖片刻,道:“人都已经死了,他们还要如何?况且人心不足,此时就算破出去万把两的银子,只怕也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熙凤连声赞成:“老祖宗说得不错,倒好像是我们怕了他们一样,真将姑丈的钱给了他们,莫非他们去还这笔亏空吗?况且还未必知道这回事呢。”
这个就叫做资不抵债,承继了遗产,就要承接债务。
贾琏说道:“如今只能是使一个拖字诀,李续李大人也奏报皇帝说有亏空,他接手正在极力弥补,倘若将这窟窿及时补上,那班人也就没有什么可说。”
史老太君点了点头:“要钱呢,是一个大子儿也没有,要东西也没有一件半件,他们真敢这样勒逼,真当做吃绝户,也要看看宫中的德妃,还有我家的世交故旧肯不肯答应。”
这个时候就显出自家后继乏人的危机,长子不必说,坐吃爵禄,次子倒是品行端方的,可惜不是个很有干才的人物,在朝廷中不咸不淡地作了个闲职,虽然公爵后裔,地位尊崇,奈何没有实权,东府的贾敬更加不必说了,干脆退出游戏,贾珍本来就是豪门贵族常见的毛病,更加年幼失教,眼看着也是不成的了,所以全家的富贵居然只靠着宫中的元春,虽然世家旧谊,也要自己立得住才行,倘若没了元春,荣宁二府可是大大的失势,难给人看重。
家里虽然将这些事情都尽量瞒着黛玉,然而外面闹腾得动静比较大,黛玉虽然是静养于深深的内宅,终究也是知道了的,不由得又是气又是恨,于是今年不等到秋分,便咳嗽了起来。
紫鹃雪雁围着不住地劝:“姑娘不要着恼,有老太君和老爷太太们在那里,量他们也不能翻起什么浪花,更何况这件事若真的闹大了,宫中德妃娘娘有个不管的?当今天子最是个圣德无边的,能任着他们来夺姑娘的家产?”
雪雁道:“是啊,当年老爷在世的时候,并不曾从族中过继立嗣,那帮人这时候硬凑上来装孝子,可知丧事都已经发送完了呢。口口声声道是林家的家产该留在林家,姑娘又不是不能招赘,不也是承继林家的香烟?将这一句话怼过去,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说。”
这便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平时那些远方的族人不见有什么来往帮衬,这个时候可是都来了。
黛玉听了这些话,又是一阵大嗽,紫鹃连忙给她拍着后背,过了几分钟才好些了,恨声道:“他们只当我也是亡故了的一般,若是父亲当初立嗣,我本也不说什么,都是应当的,然而明明有遗命,却还是要来争夺,什么都是他们的,连我母亲当年的陪嫁也要属了他们不成?面都没见过一次,便要给我充兄弟吗?”
雪雁登时便想到了秦钟,秦钟临死的时候,宝玉是去看过他的,在那里便有秦家几个远房的兄弟,并婶娘聚在那里,不必多说也可以知道只等秦钟一死,这些同族便要瓜分家产,秦钟乃是他家中最后一人,这样吃绝户虽然无情,倒是也罢了,然而黛玉明明尚在人间,却也有人这样理直气壮地来吃,这就不能不让人感慨明清时代女性继承权的严酷处境。
雪雁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民法专家,这么多年却也听说了许多案例,连带条文也晓得了一些,大概就是,如果如果某家没有儿子,也没有立嗣,女儿可以继承母家的财产,否则只能接受一份嫁妆,民间的话来讲就是,“儿承家,女吃饭”;而现实中的情况往往更为严峻,虽然没有兄弟,但是许多人会过继男儿立嗣,就算男性家长死去,来不及立嗣,族长也可以安排,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兼祧的事情很不稀奇了,一个男子可以承继两家的家产和香火,据说陕西那边已经是“一门有子九不绝”,“一门有子十不绝”,一个男人可以继承九户十户的财产,那可真的是厉害了。
所以在这个时代,如果是真爱女儿,就会多多准备嫁妆,或者立下遗嘱,这也是有效的,林如海是立有遗嘱的,本来名正言顺,可是林氏家族援引“应继”条款,族姪冲锋强制继承,如果闹到打官司,也是烦心,二十一世纪也有这样的事,父亲没了,父族推了个男的来摔盆,然后家产就都是那个男儿的,更何况是这个年代,好在贾家如今还算是势大,不用全凭判案官员的良知,要舆论她们也有一定的舆论。
雪雁温温和和地劝解:“姑娘啊,何必如此担忧,有老太太有二奶奶呢,断不让姑娘给人家欺负了去。”
黛玉又咳嗽了两声,道:“我倒不是忧虑这一件,我只是……”
只是觉得好恨好无助,只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家,便什么事都轮不到自己做主,当年自己离别了父亲,来到荣国府,本来是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如今自己是觉得,外祖母内祖母又有什么区别,在这浮世之中,自己本来便是萍梗飘零,难有自己的一块地方。
正在这时,春纤在外面说:“宝姑娘来了。”
不多时,宝钗便走了进来,见这房中正一团忙乱,便从从容容地坐在黛玉床头,拢着她的鬓角,解劝道:“颦儿还在为那件事烦心么?你且不要担忧,自有老太太、老爷们处置,咱们家中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却也不能任人欺侮了去。”
黛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宝姐姐,我自然知道老祖宗舅舅舅母没有不疼我的,只是那班人如此有恃无恐,让我实在难忍,这份钱宁可全撒了出去,周济贫寒,或者是盖一座庵堂,供奉神佛,也算是我的一场功德,总不甘心给了那些人。好在我是有老祖宗,否则又该如何?”
宝钗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笑巍巍地说道:“颦儿,我总是道你太痴了,似这般执着,于自身无益,须知‘慧极则伤’,除了弄得自己身子骨儿越来越弱,又有什么好处?为人理当随分从时,这才是本分,似那般镜花水月,又何必苦苦寻觅?”
宝钗温温存存说了好一会儿,后来又说到这园子里的安排,“闻说有一位带发修行,叫做‘妙玉’的,比我们略大些,文墨也是通的,姨妈要请来主持园中的庵堂,因她身份不凡,特意下了个帖子去请呢。”
黛玉微微一笑:“她倒也是自在,跳出了这凡俗了,没有这么多糟心的事。”
宝玉这时也过来,愈发说笑起来,三个人谈谈说说好一阵,黛玉这才好了。
到了十月末,这园子人仰马翻总算是大体齐备了,宝钗黛玉等众姑娘随着贾母,各处勘察了一遍,又斟酌点缀一番,雪雁跟在后面,两只眼睛不住地四面溜着,真是不错啊,自己前世旅游的时候,去过**的大观园,里面卖饮料冰淇淋,其实要论优美,也是不错的,只是毕竟是当年电视剧拍摄的片场,所以总觉得不够原汁原味,而且此时没人拍片,里面走来走去的一色现代服装,愈发显得是个风景游览地,这一回可真的是地道大观园了,当真是好个园子,十分精致,各处还有孔雀白鹤之类,颇添灵气。
那园子也不小,大概总有五六十亩面积,就这样贾母还说:“忒局促了,我们家在南边的园子,有几百亩呢。”毕竟是寸土寸金的京城,最大的王府花园也不过四十亩占地。
熙凤凑趣儿道:“早就听说金陵那边的园子好,老祖宗什么时候可带我们去瞧瞧呢?几百亩地,可赶上跑马了!”
史老太君笑道:“说说你这猴儿心就野了,这里虽没有马,却有鹿,你可要上去骑一下不成?”
熙凤笑得身子乱颤:“我若是骑在鹿上,不成了个寿星?凭我再怎么,也不敢越过老祖宗去,老祖宗扶着这檀香木的拐杖,站在那梅花鹿旁边,请人画个像,就是个福寿图!”
史老太君乐得合不拢嘴:“我把你这泼皮破落户儿,平日里逮到谁就笑谁,如今拿我都取笑起来了!”
王夫人在一旁含笑道:“都是老祖宗疼她,才放纵得她这个样子。”
熙凤笑道:“姑妈,我知罪了,该打该打,就罚我在老祖宗一百岁的时候,再斑衣戏彩一回。”
又过了一阵,各处该添补的添补了,该移换的也移换了,眼看园子已经熨帖妥当,贾政便上了一道奏本,请元妃回来省亲,第二日皇帝批了,正月十五上元日,让元妃回娘家一次。
于是各处便忙碌起来,雪雁虽然不必管那园子里的事,但是要跟着黛玉一起学习迎候德妃的礼仪,也颇乱了一阵,到了正月十五这天,雪雁谨慎地照顾事务,顺便看看热闹,毕竟是皇妃省亲,排场特别大,自己能好好观望一番贾府的回光返照,也不枉穿越一回,要说这一个晚上,果然是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后半夜送走了元春,熄灭了各处灯火,大略收拾了东西之后,大家都散了,回到房中,还感觉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的。
雪雁展开被褥,笑着说:“姑娘歇歇吧。”
黛玉洗了脸,躺在了床上,虽然闭了眼睛,错乱了生物钟终究睡不着,脑中还回想着方才的盛况,宝玉最担忧的是父亲问他的书,而自己是想要人考较学问,也不能的,虽然也是读了一肚子的书,内心颇以此为傲,却也不过是一种安慰,现如今听说外面的风气,“女子无才便是德”倒是没有那样言之凿凿了,也讲闺阁才情,可终究也只是花样点缀,不是什么正事。
然而就连这点缀,也不是可以任性的,平日里自己所做的诗,虽然有雪雁细心收起来,然而雪雁不通诗赋,只是本着对自己的一腔爱护之意,姐妹之间赏鉴诗词,传观也有限,流不到外面去,今儿好不容易大姐姐回来省亲,本想在众人面前一展才华,哪知却只命作一首诗,实在很是遗憾。好在宝玉要作四首,最后一首实在努力不得了,自己代他作了一首,一方面是表示相助之情,另一方面却也有所慰藉,借了宝玉的手,施展自己的情怀。
宝钗此时其实也在思量,脑海中不住回放之前元春归省的场景,那是何等的威仪尊贵,一个女子平生能够达到的最高成就,也就是那样了吧?
雪雁打了个呵欠,走回自己的床榻边,躺倒睡了,要说元春匆匆回娘家一趟,也真的是时间短暂,晚上八点多到的,后半夜将近三点的时候离开,也就是几个钟头的时间,仿佛牢子里放风一般,况且周围又有那么多女官太监,想说什么也说不出,能说出来的都是光明正大,到底也不过官样文章,好像官方新闻通稿似的,倒是正应了她所说的,“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一个荣国府都闹腾成这样,元春在宫中,虽然身份高贵,然而那日子想来也不是可以放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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