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理性与性灵
第二天果然清早吃了粥饭之后,史老太君便带着一群儿媳孙女孙媳,连同服侍的人,浩浩荡荡往宁国府而去,穿过两府之间的私巷,便到了那边的会芳园。
宴席后面,雪雁执着拂尘,转着眼珠来看,只见园中的这一处腊梅盛开,亭子周围一片上百株腊梅此时大半开放,放眼望去一片金黄,那枝条和花瓣上还覆着雪花,比起白梅与红梅,别是一番景致,而且是梅花之中开得最早的。
雪雁不由得便想到自己昨晚偷偷地进入空间,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听着前方无尽的浪涛声,穿越过来已经五年了啊,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空间,可以让自己暂时摆脱外界的尘世,可真的是非常郁闷的了,哪怕是几分钟的超脱,也可以让人透一口气。
而且此时偷溜进空间,最便利的一件事就是,空间中气温颇高,隆冬时节也不会很冷的,所以自己披了衣服假装解手,直接就可以进入空间,都不必加厚衣服的。
一班主人们在园子里饮酒赏花,耳边还有弹唱之声,夫人小姐们便在这乐声之中言谈欢笑,过了一阵,宝玉有些困倦,秦可卿便笑着招呼他到后面休息,雪雁一看,嗯,到这里大概是要开演红楼梦组曲了。
果然宝玉渺渺茫茫睡梦之中,耳边萦绕着一只曲子: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宝玉虽然聪敏,一时却不解其意,毕竟他是珠玉丛中生养,何曾见到过真正的悲伤?虽然有时寻愁觅恨,却也不过是为了自拔于庸俗的富贵,另具一番品格,所以这歌词听在耳中倒也罢了,只是调子实在凄楚曲折,仿佛漫天风雪扑面而来,那情境便仿佛无边的雪地之中,一个红衣之人背对着画面,静静站立在飞雪之中,意境实在颇为高妙。
又过了两天,这一天雪雁正在擦厅中那白石座的自鸣钟,黛玉房中这自鸣钟不比熙凤房里的那般大气,如同佛龛一般的端坐在那里,还金碧辉煌的,她房中这个自鸣钟颇为小巧,白石的底座,钟声上嵌着青绿的珐琅,看着颇为秀雅,这时春纤笑嘻嘻从外面走进来,说道:“雪雁姐姐,有个故事儿说与你听,我方才在那边听人家讲,有人今天来咱们这里打秋风哩!”
雪雁笑道:“是谁?”
“叫做一个什么姥姥的,道是祖上和太太那边有亲,所以拐弯抹角不知怎么找来了,周大娘送到二奶奶那边应答的。”
雪雁立刻便明白了,是刘姥姥。
“你可知二奶奶是怎样答对的?”
春纤笑道:“既然是亲戚,没有白让她空走一趟的道理,说是给了几块银子,打发回去了。”
就在这时,周瑞家的来了,进房之后便问道:“雪雁春纤,林姑娘在吗?”
雪雁转身笑道:“可巧去了宝二爷那边玩耍,大娘什么事?”
“这里是姨太太送来的宫花,这两支是林姑娘的,既然不在,我便往宝二爷那边送去。”
雪雁道:“我也正要去找我们姑娘,与大娘一起去吧,这匣子便给我捧着。”
雪雁接过那装着宫花的彩漆盒子,便与周瑞家的一起出了门,往宝玉那边去。
一路上雪雁笑吟吟地问:“周大娘,听说有个姥姥来了?”
周瑞家的乐呵呵地说:“你这消息倒灵,乃是刘姥姥,带着她那孙儿板儿,来瞧太太的,太太让二奶奶裁度,二奶奶也是个乐善好施的,昨儿太太给的二十两银子,原本是为的二奶奶房里丫头们做衣裳的,便给了刘姥姥,另给了一吊的车钱,这马上要过年了,先救救急吧。庄户人家,不会说话,好在是二奶奶宽厚,又是留饭又是给钱,她临走还要给我一块银子,我哪里受她这个?一文没要,送她出来了。要说她们庄户人家,也是艰难,不是水灾就是旱灾,去年还下过一阵冰雹,她女婿家里自从不当官了,这家业便渐渐地消磨了,也难怪她支撑不住。”
两个人一路谈谈说说,到了宝玉那里,只见大红毡条的炕上,黛玉与宝玉正在拆九连环,周瑞家的进来便笑着说:“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来与姑娘戴。”
宝玉是个最爱凑热闹的,听闻此言,便招呼着说先把花拿来给他看,黛玉目光也向匣子里一瞟,看得那堆纱新巧的宫花似有如无,还不等黛玉说话,雪雁便咯咯笑着说:“姑娘,好不有趣,方才四姑娘说,要铰了头发与智能儿一起去作姑子呢。”
周瑞家的也笑:“可不是,要说四姑娘年纪虽小,有时候想的却古怪,这样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想到要去当姑子的?那庵堂里可不是容易住的,清苦得很。”
雪雁接续上来:“是啊,不能吃肉。”
黛玉本来心头有一句话要说,给她们这一岔开,居然一时没机会张口,这时宝玉问道:“周姊姊,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周瑞家的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
于是便说起宝钗为什么连日不来,原来是身体不舒服,咳嗽气喘,于是宝玉便让人去瞧瞧,还撒了个小谎,说自己刚从外面学里回来,有些着凉,怕过给宝钗,另外谢谢姨太太的花,黛玉适时地轻轻咳了两下,以表其真,茜雪答应着去了。
原来自从今年开春,因宝玉已经十一岁,应该正经进学,沈练素学问虽好,却不教八股的,于是父亲贾政发话,便让他到外面家学读书。
周瑞家的这个时候也告退离开,黛玉瞥了雪雁一眼:“几时变得这般多口?我本有一句话要问,给你横在那里,来不及讲。”
雪雁笑道:“这宫花一共十二支,三位姑娘各两支,姑娘两支,二奶奶四支,因为咱们这里绕得远了一些,所以现在才过来的。”
黛玉微微冷笑:“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紫鹃站在一旁,望了雪雁一眼:阿弥陀佛,幸好有你拦了一下,否则姑娘这句话说了出去,可是大大的得罪人,那周瑞家的乃是太太的陪房,心腹之人,就连琏二奶奶都得叫一声“周姐姐”,倘若得罪了她,可不是很妙,更何况这话若是传到姨太太耳中,可该多尴尬?平日里看着无心无思,这时偏是这样能掐会算的。
雪雁笑嘻嘻地说:“我说一个新闻给姑娘和宝二爷听,方才有一位刘姥姥,是如此如此……”
雪雁将从周瑞家的那里打听得来的话,绘声绘色对黛玉说了一遍,当听到“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黛玉不由得噗嗤便是一笑,宝玉也歪靠在那里,咯咯笑了起来。
麝月在一旁抿嘴微笑,说道:“难为二奶奶,这二十两银子不知又要在哪里省一抿子,填这个窟窿。”
宝玉笑道:“哪里就落到这样为难?不过二十两罢了。”
麝月一笑,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目光一看到黛玉,便不肯再说下去。
黛玉却说:“我前儿却听舅母和凤姐姐聊天,说是家业虽大,满是漏洞,这里三十两,那里二十两,这还不算打发宫里的钱,照这样子,就是缸里有一江的水,也要流干了。”
宝玉笑着说:“这些事自有凤姐姐操持,妹妹身体不好,很不必为这个费心。对了,蓉儿媳妇有个弟弟,叫做秦钟的,听说很是俊秀的,好像个女孩儿家一般,不知何时能够见一面。”
黛玉微微一撇嘴:“有什么好稀奇?不过是个臭男人罢了。”
宝玉嘻嘻一笑,也不多说。
几天后便是除夕,到了初二这一天,宝玉特意又来看宝钗,进来便问:“姐姐可大愈了?”
然后两个人便说起话来。
过了一会儿,黛玉也摇摇地走了进来,进门看到那两个并头坐在一起,便哎呦一声笑道:“我来的不巧了!”
跟在后面的雪雁眼尖,正看到宝玉手里捧着的一枚金锁,而宝玉项间的那枚红玉此时则托在宝钗手里。
黛玉似见似不见地与她们聊着,讲论作客的理论,须当是彼此间错开了,陆陆续续一直有人来,方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雪雁则望着莺儿,暗道这倒的确是个好臂膀,果然是粉随正主,行事风格都是很类似的,方才这里便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这边是“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那边便是“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正好凑成一副上下联一般的对子,这策略何等含蓄,主仆两个都是迂曲萦回的高手。
再看看黛玉这边的人力配置:王嬷嬷年纪大了,六十几岁,已经半养老的状态;首席执行是紫鹃,紫鹃对黛玉是非常有情意的,“名为主仆实为姐妹”这种话,小说里多是说说而已,黛玉和紫鹃则是真正做到了,黛玉过了年已经十一岁,紫鹃便开始认真为她打算未来的道路,主要就是婚姻,虽然紫鹃没有和黛玉讲过,但是之前偶尔会和自己吐露两句,“姑娘的父亲现在扬州,也不知对姑娘将来的事有没有打算,听说这两年林老爷的身体不是很好”,然而也并不多说,而且论起策略,未必十分精湛;春纤也是贾府拨过来的,对黛玉颇为关爱,却是以温柔敦厚为主,另外春纤比雪雁的年纪还要小两岁,奴隶制倒是没有失业的问题,往往还都是童工。
再就是雪雁自己,虽然前世是在工厂做事,然而沐雪元的职场生命基本上是靠技术水平,对于这种人际政治不是很在行,否则升职会更顺利一些,今生变成了雪雁,当丫鬟这么多年,倒也磨炼出一些社交技巧,其实黛玉这边的人际关系其实相对好处理,黛玉要的只是一颗真心,只是对于其她人的应对,就要多加留意了,此时看到宝钗莺儿孜孜以求,段位如此之高,背景又是如此之深厚,倘若不是因为了解四大家族未来的走向,沐雪元自然也是会颇有压力的,然而如今她只是觉得,what ever┓( ′∀` )┏
这时候梨香院的房中便摆下细巧果品,还有糟的鹅掌鸭信。
雪雁听宝玉说,“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便在一旁琢磨,原来宝玉会秦钟那一回,吃的便是这样的菜肴,也不知秦钟长得什么样子,在这个界面里,熙凤宝钗这几个主要角色的相貌,倒是都符合87版的红楼梦,不过自己实在是忘记剧中秦钟五官如何。
薛姨妈满眼疼惜地望着宝玉,要鹅掌鸭信,便让人取鹅掌鸭信,要喝酒,便命人拿上好的酒来,只怕平日里便是如此溺爱薛蟠,此时将这番疼爱转过来给宝玉。
宝玉这时性子略有些急起来,等不及烫热了酒再来喝,直接便要喝冷酒,宝钗在一旁劝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雪雁满心感慨,薛宝钗这一番话果然劝转了宝玉,仔细品一品,宝钗是个善保自身的,理性太强大,让人难以想象她挥洒性灵,展露真性情的时候,活生生就是简·奥斯汀的那部小说,《理智与情感》,不过就是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安全值才更高吧?
又过了一会儿,春纤送了手炉来,黛玉便笑:“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
原来是紫鹃要她拿过来。
黛玉便磕着瓜子儿,笑着借此敲打宝玉,“亏你倒听她的话,比圣旨还灵些”,宝玉宝钗都明其意,只不说什么,唯有薛姨妈不知情,十分慈爱地说:“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
黛玉声如玉磬一般地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得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虑,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
薛姨妈真是个忠厚之人,笑着说:“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薛姨妈目光暖融融地望着黛玉,真的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没有了母亲,父亲也远在扬州,如今住在贾府,虽然上面有老祖宗疼爱,自己的姐姐将她如同三春姐妹一样的看,然而这荣国府上下几百口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得个清静的?她生成这样孤僻的心性,未必与这个无关,旁人都道黛玉多疑善忌,在自己看来,不过是小女儿的敏感自尊罢了。
这样的境遇,若是个男孩子倒是还好,偏偏又是个女孩儿,愈发的不易,将来的出路只在寻得个如意郎君上面,这一番砥砺的工夫难有大的作为,连用来激励自己的宏图壮志都省了。
李嬷嬷这时又上来劝阻宝玉喝酒,黛玉几句嘲谑,说得房中的人都哭笑不得,宝钗伸出玉润的手指,轻轻拧着她腮上:“真真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宝玉送给黛玉的“颦颦”二字,他自己再没有叫过,今儿倒是给宝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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