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夜心声
十六天之后,这一天晚上,细细的月牙从东山升了起来,那一钩弯月的颜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不像文学作品里惯常描写的那样皎洁。
空间中没有更鼓,然而看时间大概已经是二更时分了吧,到了“人定”的时候,这个时代夜生活不是很丰富,外加照明能源也是一笔比较大的开支,因此天黑下来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许多人的房屋里就没有了光亮,无论城乡都变得十分安静了。
黄佩雯用泥土在脸上抹了两把,将衣服整理好,真可惜长裙无论如何结束,仍然是有些行动不便,今后自己自由了,一定要穿简洁便利的衣服,最起码也要箭袖,宽大的袖子干活儿太麻烦了,然后她手里拿着柴刀,悄悄地就走出了空间。
面前的景物倏忽变换,眼前又是那熟悉的院落与房屋,虽然此时是夜间,然而黄佩雯在这里住了十年,对这里的每块砖每棵草简直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对辛家的这个小院要比对于空间熟悉得多,只是此时再看到这处地方,心中不由得一阵不是滋味。
黄佩雯非常警惕地将柴刀横在胸前,两只眼睛飞快向左右看着,小小的院落里没有一个人,辛月仪和辛彦的房间里都是一片黑麻麻,只有周氏的房间亮着灯,而此时自己站立的正是周氏的房门前,半个月前自己就是从这里转入空间的。
正房里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辛家的人还没有全部入睡,黄佩雯暗想反正也不急在一时,这个时候走出去难免有些冒险,不如先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于是她凑在窗下,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听着里面的谈话。
只听周氏的声音说道:“真是活见鬼了,只是沏一壶茶的功夫,那丫头到底去了哪里?凭空就不见了影子,屋里屋外都找不见她,她莫非是成了精不成?”
辛彦沉稳地劝道:“母亲不要忧心,我们已经报了官,她是逃奴,只要有人见到她,就会将她扭送官府的。而且我们已经查点过,她那小箱子里存了十串半的铜钱,这些年的积蓄差不多都在那里,衣服什么的也没有带走一件,如果她真的走了,身上没有钱,很难走远的,又是个孤身女子,如果路上被人拐卖,其实与我家给她安排的道路也所差无几。神仙妖怪之类事迹太过渺茫,谁也不曾亲见,母亲不要为此忧虑,她没有那么大的神通。”
周氏轻轻吁了一口气:“只要她别回来祸乱我家就好。儿啊,好在你还是和娘一条心的,这几天你的妹妹整天哭哭啼啼,说是梅香生气了,离开了我家,再也不肯回来了,道是我们对不起她,这事如果传了出去,将来对于你的仕途也有碍,说什么如果爹爹还在,断不肯做这样的事情。唉,她可真的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如今我家的日子和你爹在日可怎么能比呢?如果不卖了梅香,就根本不是影响前程的事,而是压根儿就没了前程,再说了,妓院既然是官府不查封,那就是世间的规则允许的,让她去那里,怎么就算是对不起她了?**里面不是也有人留名千古,比如梁红玉?梅香在我家这么多年,确实勤勤恳恳,一心为主子着想,可是那不是她的本分吗?奴婢做得好是应该对,如果偷懒耍诈,那就是要重罚的了,为了主家尽心竭力,本就是分内的事情,难道还要向主子请功?莫不是我家还要发一个牌匾给她挂在门上,上面题字‘千秋忠烈’?”
辛彦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然而很快便收住了,十分恭敬地说:“母亲所言极是。”
周氏的语调一转,情绪低落了下来,唉声叹气道:“然而虽然我家问心无愧,可是现在却真的麻烦了,那丫头虽然没有死,但是却不见了,从前她做针线,多少能赚一点钱,家里的各种杂事也都是她在做,如今没了这个人,我们娘母子却要自己烧饭洗衣了,梅香在的时候没感觉到,现在她走了,才发现这些事情真的是磨人啊!银钱进账也少了,这样一来,你可要怎样才能去南京呢?”
辛彦稳稳地说:“母亲不必担忧,孩儿先考试要紧,费用的事后面再筹措。”
“唉,若是实在没法子,就只好将这房屋卖掉,给你做攻读的费用。”
黄佩雯听到里面辛彦没有暂时接口,房间里一阵沉默,看来也是只能如此了,不过自己还留下十吊钱呢,也够她们用一阵了。
过了一会儿,辛彦说了一声:“夜已经深了,母亲早些休息。”
黄佩雯一看这个人马上又要出来了,自己当然不能继续蹲在这里,她脑子一转,闪身就躲在房前那口水缸后面。果然很快门一响,辛彦从里面走了出来,然而他却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背着手站在院子里的梅树下面,仰头望着天边那如同镰刀一般狭窄的月亮。
暗淡的月色之下,辛彦那高挑挺直的身体看起来如同杨树一样,一种情绪缭绕在他身边周围,有些落寞,有些孤寂,如果拍张照片,那也是十分有意境的,然而黄佩雯却只觉得发急,暗道“辛彦,你大半夜的不赶紧回屋睡觉,站在这里做什么?耽误人家走夜路啊!”
辛彦望着那淡淡的月亮,这一弯新月就如同女子的蛾眉,让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个突然消失不见的丫鬟。梅香的容貌其实算不上很惊艳,不过是清秀而已,一双大脚也不符合时下的审美,然而当自己面对这个女子的时候,眼睛里看到的却不不是她的相貌,连那一双硕大的天足都忽略了,只看到她的眼睛。
自从发现这个女子的不同之处,自己就不再将她当做卖身奴看待,而是将她看作闺阁中的士人,是能够平等讨论问题的人,梅香的灵魂简直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即使他交往过颇多的读书人,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抛却主奴的分别与梅香好像朋友一样的交往,在自己诚然有一种见识高明不同流俗的自矜,另外也的确可以算是红尘中的一段奇缘,即使是世家大族,也未必有这样识见清奇的丫鬟。
然而跨越身份的交往终究经不起现实的考验,当自家面临困境,尤其是自己的前途到了紧要关头,两个人地位的差异就清楚地体现了出来,成为了命运的决定性因素。无论怎样相知,实力的严重不对等在关键时刻就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什么“灵魂相通”在这种时候脆弱不堪,他曾经想过,梅香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乎是无力反抗的,除了死亡,然而她却如同影子一样倏忽不见,连一片灰尘也没有留下来。
或许这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吧,要自己克制住野心,用崇高的道德约束住那种“牺牲她人成就自己”的想法是很痛苦的,母亲也不会赞同,而现在她自己走了,甚至抓不住她的一片一角,自己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双方具有可以抗衡的实力,许多纠结也就不再存在了。
梅香无影无踪,虽然让辛家的经济更加雪上加霜,然而辛彦却也有一种释然,他还记得半个月前自己沉着脸去找梅香时,脑子里胡乱想到的事情。梅香虽然相貌寻常,然而却是一个很有神采的人,只是这些年来一直穿的非常朴素,不是蓝的就是土黄的,有时候看到大户人家的侍女穿着大红的衣服,自己也曾经设想如果梅香穿这样的衣裙,该是什么样子?一定是光彩夺目的吧!然而父亲齐家严正,是绝不会让自家丫鬟穿得这样招摇的,将来的妹夫家里也是一样的风格,因此自己这一生恐怕都无从得见梅香一身红衣的样子了吧?
只是如果进入青楼,着装自然会十分艳丽,那个时候梅香就能够穿着火红的衣服,周旋于官商才子之间了吧?该是何等的风流洒脱!
虽然梅香的相貌不过是中等,然而辛彦不愧是个经时济世的人,他自己不去妓院,却对这一行也有所了解,知道在风尘行当之中,容貌虽然重要,但却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更加重要的其实是个人的才华与性情,要成为名妓,反而是后者起到的作用更大,梅香那样一个通透聪明的人,即使是进入青楼,也一定会焕发光彩吧?将来自己能不能在秦淮河遇到她呢?或许那里倒是一个能够让她扬名的地方吧,梅香是一个心高志大的人,然而作为一个女子,又是一名奴婢,天下虽大,又有什么途径可以让她出类拔萃卓尔不群呢?
他这一番心理活动如果被黄佩雯听到,一定会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还秦淮河呢,秦淮八艳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明代金陵的乐籍女子,脱籍从良或婚娶都必须在夜间进行,是见不得光的人,我想要刷存在感也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您这份儿心还是省省吧。
难怪不知哪本书里面曾经说过,丛林中的鹿会被猛兽捕食,动物之间的杀戮也毫不留情,然而人之所以比动物要残酷,是因为人类会为自己的行为寻找许多理由。
就在黄佩雯为了辛彦这才子孤寂迟迟不去的身影而焦躁的时候,西边的房间门一响,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个人来到辛彦身边,声音细得如同丝线一般地说:“哥哥,我有一件事,不知该怎样说。”
辛彦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那么就不用说了。”
黄佩雯在缸后面一听,辛彦这回绝得也是干脆利落啊,如果宫廷剧都照这个路子拍,那么也就不用拍了。
“陛下,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用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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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佩雯可以想象此时辛月仪是怎样一副窘迫的样子,被哥哥的话堵得羞红了脸,低下头来急促地喘气,然而她这一次十分勇敢,几分钟之后终于抬起头来鼓足勇气又说道:“难道哥哥真的也要那样对待梅香?”
辛彦沉默片刻,低声说:“我本来也不想的。”唉,妹子啊,哥也是迫于无奈。
黄佩雯这几天本来还曾经自我怀疑过,她起初虽然愤怒,然而空间中如此安宁,半个月压根儿没看都过猛兽,只有几只狐狸路过,她的情绪便也渐渐平静下来。
周氏和三夫人是板上钉钉要把自己推进火坑,然而指控辛彦似乎证据有些不足,辛彦虽然当时走出外面去找自己,然而也可能是他良知未泯,想要通知自己赶紧逃跑啊,毕竟当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而且对三夫人观感一向不太好的样子,未必肯赞同的,他当时的表现即使在法庭上也是可以辩护的,自己就这样给他定罪,是不是太武断了?
黄佩雯虽然并不英明神武,然而有一点她还是比较自负的,那就是自己一直尽力去作一个公平公正的人,判断事情十分谨慎,总是再三考虑,不肯冤枉人,否则自己实在是很愧疚啊,因此也曾经质疑过之前的想法。
然而如今自己亲耳听见,那感觉就是:卧槽,你可真不客气,果然是指望统治阶级反省,简直是跟太阳从西边出来中间隔着一万个天方夜谭!
因此这个时候,辛彦的形象在黄佩雯眼里就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度,平心而论,辛彦确实符合翩翩佳公子的标准,他大概一米七五的个子,虽然常年读书,然而并没有驼背,身材笔挺,而且体型十分不错,既不是满身赘肉,也没有瘦成排骨,肥瘦适中,一张脸也白净端正,双眼十分有神,他又是读过书的,言谈举止文质彬彬,绝不会粗俗,与街上的佣工截然不同,这要是放在现代,也是一枚小鲜肉,很招惹眼球的。
然而此时辛彦的魅力对于黄佩雯来说完全褪色了,她满脸嫌恶地看着辛彦,仿佛对方的身上爬满了臭虫,如今黄佩雯在这院子里多待一分钟都觉得难受,一心想要快一点离开,从此再也不见到这个人。
辛月仪默默地退回自己的房间,辛彦负着手又看了一会儿月亮,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梅香,你如此神秘莫测,莫非真的是狐仙不成?”
黄佩雯如今看着辛彦只觉得哪里都厌烦,听了他这几句话,不由得暗自吐槽:“我说你是《聊斋志异》看多了吧?天天想着有钱的狐仙倒贴未发迹的愁苦书生。哦不对,《聊斋》是清朝的书哈,现在才到了明朝,满清还没入关呢,时代早了点。不过话说你到这咱还不睡觉,是打算在这里站到天亮是怎么着?似此星辰非昨夜,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呢?如今最要紧的难道不是要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备考吗?那件事干都干过了,只不过是犯罪未遂,如今在这里九曲回肠地感慨又有什么意义?您这悲情青年的样子可半点打动不了我。”
辛彦没有再抒情太久,又过了几分钟,他便回到房里去了,黄佩雯手握柴刀又听了一会儿,四处都十分安静,想来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也都累了,全都躺在床上休息,于是黄佩雯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墙边,将柴刀别在腰间,伸出两只手臂巴住墙头,手上一用力脚上又一跳,便爬到了一人高的墙上。
黄佩雯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翻墙,不过好在她前世锻炼过爬树,对于她而言,爬树和游泳一样,都是生存技能,所以此时爬墙倒也不是怎样困难,而且万幸她没有缠足啊,平时又多干体力活儿,比如提水之类,否则力气还真的不太够。
黄佩雯堪称灵活地翻到了墙外,当她的双脚落在外面的土地上,一颗心这才稍稍放松下来,总算是离开那个虎狼窝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不引人注意地赶到城门边,等天一亮城门开了就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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