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有不测风云

    没过几天，辛月仪的婚事就定了下来，定的是城西的丁家，也是寒素人家，辛正秉持家风，给女儿选择的是不是富裕的商贾之家，而是同样的读书世家，据说门风是非常清白的了，十分符合辛正的道德标准。

    房间内，辛正轻轻咳了两声，对夫人周氏说：“如今月仪的亲事定下来，我的心就放下了大半，虽然阿彦如今仍然是高不成低不就，但是他毕竟是个男子，我倒是不很担忧，只是女子的婚姻之事乃是决定一生命运的事情，若有个差池，可是要累了终身，丁家是正经人家，虽然规矩严格了一些，但是我们的女儿这般规矩，嫁过去不会太过吃亏，这一生终究能够平安顺遂，我也就安心了。”

    周夫人点头道：“天下的女儿都是这般，从小到大让人格外操心，如今养到十五岁，总算是没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能够清清白白出门，也是让人心头轻松了许多，多谢老爷费心了，不过儿子的婚事总不能一直拖在这里。”

    辛正又咳嗽了几声：“我已经看好了一家的女儿，自幼家训严格，十分明理，虽是读书识字，好在从不肯读那些胡言乱语的东西，若能到了我家，定然是个好媳妇，正在托人去说媒，看能不能成吧。”

    周夫人一听有这样一个儿媳，顿时眉目舒展了起来，她熬了这么多年，很盼望有一个听话孝敬的儿媳来服侍自己，梅香虽然可人意，可惜马上就要随着女儿出嫁，如今能够有一个儿媳，可是太好了。

    然而她转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男人，眉头又皱了起来：“儿媳什么的一时倒也罢了，可是相公你最近怎么总是咳嗽？要说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不至于着了风寒，莫非是天气炎热中了暑气，因此肺燥不成？明儿让梅香炖一碗猪肺来给你吃，可惜现在时节还早，雪梨还没有上市，不过那丫头炖猪肺的手艺也是很好的，连肺脏那种东西也能炖出滋味来。”

    这话要是让梅香听到，恐怕要引为知己了，她前世就很喜欢吃动物内脏，即使是猪肺这种很鸡肋的东西也不肯放过，最拿手的是辣子猪肺，然而既然是要以形补形滋补肺脏，就不能用辣椒炒猪肺了，要配合着萝卜杏仁罗汉果炖汤才好。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压根儿没辣椒啊，上一世吃川菜湘菜麻辣鲜香红通通的挺热闹，哪知到了明朝一看，即使是万历初年，辣椒也还没有从中南美洲漂洋过海引进过来，川菜用的都是花椒，即使到了几百年后，川菜的精髓也仍然是麻，毕竟花椒的使用已经有千年的历史，辣椒只有四五百年的使用时间，虽然味道刺激令人上瘾，在饮食文化的积淀里仍然是不能与老前辈花椒相比的。

    几天之后，辛彦的亲事也说定了，是城南的温家二小姐，然后就是按照礼法纳聘之类走程序，虽然这本来是一件大喜事，然而这一阵辛家的宅院里却笼罩着一层黑压压的乌云，真有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闷，原因就是这一家的梁柱辛正突然生了重病，不住地咳血。

    见他病成这个样子，一家人顿时都慌了神，辛彦还好一些，周氏和辛月仪眼看天要塌了下来，不由得整天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眼泪汪汪，尤其是辛月仪，她原本就长得单薄，非常符合明代柔美纤巧的审美标准，腰身柔软纤细，两只脚也缠得弯弯窄窄，溜肩水袖我见犹怜，这个时候更好像是肩头放了一个水瓮一样，就连坐在那里都有些直不起腰来，简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之重”。

    梅香看着她这种国破家亡大难临头一般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忧虑，搂住她的肩头安慰道：“姐姐不要担忧，纵然老爷病了，不能往衙门里去，我勤做一些针线，拿了出去换钱，也能贴补家用，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辛月仪泪眼婆娑地抬起脸来望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女子，这种时候连母亲都慌了，梅香却仍然十分镇定，大有“疾风知劲草”的风骨，看她那个样子，仿佛无论前面是怎样的荆棘艰难都能够闯过去一样。过去自己与梅香也一向是很亲近的，然而那个时候辛月仪感觉到的多是温厚有趣，可是如今她则看到了梅香骨子里所蕴含的力量，这个女子虽然身为奴婢，但是却仿佛父亲一向称颂的竹子一样，无论怎样的大雪都不曾把她压断，虽然态度并不激烈，但却一直坚持着，只要有机会就能够挺立起来。因此只要看到她，辛月仪就感到自己的心也安定了下来，仿佛脊梁之中平添了一根玉条，让自己的身体也能够挺直起来了。

    辛月仪将头靠在梅香的身上，这一刻她感觉梅香就是自己的亲姐姐，是父母哥哥之外最可以依靠的人。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就在这天晚上，不远处的房舍里突然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这样宛如厉鬼一般的声音别说是辛月仪，就连素来胆大的梅香也觉得十分瘆人，头发根都竖了起来，她坐起身来点亮灯烛一看，只见辛月仪整个人已经缩在了床角，脸色惨白不住地哆嗦，梅香连忙坐在她身边抱住了她，温柔地安慰着：“不要怕，可能是哪一家看到了老鼠。”然而实际情形当然绝不是这个样子的，梅香也不是第一天穿越过来，时代的黑暗还是知道的。

    过了好一会儿，惨叫声平息下来，梅香搂着辛月仪又安抚了一阵，总算是让她重新躺下来睡觉，只是熄了灯之后，梅香躺在那里却久久不能重新入睡，脑子里一直盘旋回荡着方才的惨叫声。

    几天之后，这天的下午，梅香捏着一小角银子又跑出去抓药，辛家的情势确实不妙，不过两个月时间，辛正的病情愈发严重了，咳得厉害，呼吸不畅，胸口疼痛，还时常咳血，起初先生们是当做肺痨来治的，然而梅香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肺结核毕竟是一种慢性消耗性疾病，多见于贫困、卫生条件差或者身体虚弱的人，而这几条辛正都不符合。

    他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然而在这个年代也不算差了，毕竟买得起专职的佣人；家里本来就一向注重卫生，更别说自从有了梅香，全家人绝不喝生水，饭前便后洗手，生食的蔬菜也一定要洗涤干净，假如遇到流感期，杯碗都要用热水煮沸消毒，防疫水平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在时代有限的条件下尽量减少外来感染源，虽然自己辛苦一些，然而这时代没有抗生素，尽量不生病保住生命总是重要的；而且辛正虽是个读书人，很少操持体力劳动，平时倒也是爱练五禽戏的，十分注重养生锻炼，身体也还不错，不是那样羸弱的人，抵抗力薄弱。

    更何况从年龄来看，结核病人往往是二三十岁便发病，可是辛正今年已经四十二岁，而且还是突然发病，病情迅速发展，到如今已经连行动都困难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这样的病况进展要说是慢慢耗死人的结核病，梅香真的是觉得有点不靠谱儿。

    然而虽说是如此，郎中写下的药方还得照着抓药，毕竟在没有现代医学的古代，这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无论是否有效，人在病中总要做点什么。

    然而对于这些草根树皮或者是鳞甲化石的效果，梅香却表示深深的怀疑，虽然去年的时候，李时珍的那部大作《本草纲目》横空出世，梅香觉得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能够亲眼看到这样一本后世极为有名的书正式出版，也算是适逢其会见证历史，然而她前世毕竟是读过《拍砖中医》的，那里面的种种理论辨析她就不多说了，作者对这本古典医学集大成典籍的讽刺评价她也不想引用，因为仿佛显得是恶意攻击一样了，只是这部医学经典的编纂方式细想起来十分有趣，李时珍在序言里自己说是引用了八百多种文献，梅香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幕场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两只手不停地复制黏贴复制黏贴，最后成为几百KB的文档，这可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梅香前世最喜欢读的就是网络小说，毕竟一天的工作下来，读这种书是最不费脑的，又能够打发时间舒缓心情，然而即使是这样，她读过的网文也绝对超不过八百部，而李时珍老先生则是引用了八百种书籍（不是八百本），这不由得让她油然起敬，这么多书且不说摘录，光是要读一遍得多少时间啊！虽然这里面不仅仅是枯燥的医书，还有经史百家，比如《左贵嫔集》、《野人闲话》、《修真秘旨》、《易经注疏》，然而即使是在没有网文的今天，要她读完李时珍书单上的这些书，她也是感觉十分痛苦啊，因此无论医学价值如何，这部堪称庞大集锦类的书要修成毕竟是很不容易的，李老先生付出的努力仍然是值得尊敬的。

    在药铺抓了药，梅香捧着药包急匆匆往辛家走，这时前方一道小门忽然打开了，从里面悄悄地抬出一具尸体来，芦席里面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披头散发，大瞪着两只眼睛，显然是死不瞑目。

    旁边有人低声议论道：“可怜啊，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能写会算的，只可惜家里出了事，卖身做了婢女，只因她模样儿长得好，人又聪明伶俐，因此惹来了这场横祸，被主母用大木槌狠敲胸腹，胞宫落了下来，可叹她就没有熬住，今儿到底是死了，真是可怜的人啊！”

    梅香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经过女尸的时候，鼓起勇气仔细看了两眼那女子的脸，那是一张极其悲惨的脸，两颊的肉都熬了下去，毫无血色，生前显然饱受折磨，失去自由民的身份成为别人的奴婢本来已经十分不幸，哪知即使是这样，却仍然无法保全生命，遭到这样的横祸，男子的淫欲导致的是两个女子的斗争，真的是让人十分痛恨了。

    穿越来这里之前，梅香只听说过阉割，而这是针对男性的，到如今十年过去，她已经知道有一种针对女子的绝育方法，那就是“幽闭”，幽闭事实上就是外力重击造成的子宫脱垂，从而让婢妾不能与男主人发生性行为，也不能生育后代，以确保大夫人的主母地位。这个女孩子出身良好，很显然受过不错的教育，又正值青春妙龄，推理一下前情就是男主人看上了她，结果女主人十分仇恨，就采取了这种残忍野蛮的手段。

    虽然并不是直接用刀杀人，然而这种事情的危险性很大，尤其是古代医学又不发达，情况恶化极难救治，她家主母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危险，但是却仍然这样做了，只能说在内宅这个养蛊的容器里，一部分人已经失去了人性，变得疯狂扭曲。

    在这个年代，女性的内斗格外厉害，既然圈在院墙之中难以外斗，那么就只好内部撕咬，事实上没有人是天生温柔善良的，和平鸽其实是一种很凶猛的动物。

    时节变迁，外面已经飘起雪来，灶台上放着一只陈旧的陶罐，梅香守着火，正在熬汤药。在炉火的加热之下，各种植物动物的混合味道慢慢扩散了出来，梅香揭开盖子，屏住呼吸看了看那黑褐色的药汤，又盖上了罐盖，赶到门口去这才急促地呼吸起来，弥补方才的缺氧。

    已经到了冬天，虽然是江南，天气也比较的冷，如果防寒措施不做好，就容易手脚长冻疮。雪已经下过几场，小小的院落里有一棵梅树，可惜如今还没有到开花的季节，因此除了地上的白雪，也没有其她景致可看，不过梅香看着地面上那几块没有被踩过的雪地，仍然感觉到心中稍稍有些爽快。

    辛正的病拖了半年时间，如今已经到了病危的阶段，虽然家里人倾其所有竭力救治，只是奈何这个时代医疗技术有限，所以仍然是眼睁睁一天天走向死亡，那病情简直和如今的天气一样寒冷。

    到如今简直是连得的什么病都没有确诊，明代又没有ICU病房，因此虽然辛正十分痛苦，大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这样艰难喘息着，一天天往下挨，直到最后结局的那一天，安乐死虽然后世有很大争议，然而辛正如今的情况简直就是活受罪。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看看就要过年了，然而因为辛正的病，一家人愁云惨雾，哪有心思像往年一样庆祝？现在梅香只盼望辛正能熬过这个春节去，让辛家一家人起码能够过最后一个团圆年，虽然已经水米不肯沾唇，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然而只要这个人还在，亲人们就还是完整的。

    汤药终于熬好了，梅香端着药碗一路往主人房间方向走，心里正想着：“且不说到底有没有效用，能喝下这样的汤药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行为，自己在前世小时候也是喝过的，那个令人反胃哦，只闻着气味就想捏鼻子了，喝下第一口简直要吐，那时的经验就是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一口气喝进去，这种东西要细品味道简直是一种酷刑，而如今主人翁一连喝了半年，到如今喝药已经不再有什么表情，很可能味觉神经已经麻木了吧？”

    就在这时，只听辛正房中周氏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相公，相公你怎么了？为什么没了气息？你可不要吓我啊，你睁开眼和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还在啊！”

    梅香心中咯噔一声，却不像电视剧里面的情节，一时震惊之下失手打落了碗，她稳稳地端住药碗，加快脚步向主卧走去，虽然这碗汤药此时很可能已经连安慰剂的效果都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