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囧囧日常
又是一天清早,卯初一刻多一点的时候,大概也就是五点十几分,梅香就要起来洒扫整理了,她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倒杩子o(╯□╰)o
虽然已经忍耐了十年,然而梅香直到如今也无法接受这种原始的如厕用具,她无比怀念现代抽水马桶,多么的干净,多么的方便,可是在这个时代她只能入乡随俗,使用这种木制圆桶。好在辛家毕竟是有一点家底的,否则也用不起丫鬟,因此她家的马桶是用桐油油漆过的,可以防水,粪尿水就不至于浸润到马桶的木材里面去,如果是贫寒人家,马桶就是纯粹原木的,再贫寒一点……那就直接随地大小便了。
所以在物质贫瘠的时代,卫生情况真的是很令人叹为观止啊。
梅香将马桶里的东西倒进了屎塔,昨天半夜的时候已经倒过夜香了,屎塔清空,而如今她则要刷洗马桶,否则这种东西长时间放在室内,那味道也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啊。
一边刷着马桶,梅香一边暗自郁闷,除了抽水马桶,这是另外又让她郁闷的一件事,虽然江南水乡的房屋号称是墙体薄,进深大,其实房屋内的宽敞程度也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辛家的房屋在她眼里仍然是狭**仄的,所以这马桶为了方便使用,就只好放在床后。本来如果是大户人家,可以放在暗房或者过道里,然而辛家虽然也算是小康,却也没有富余的居住面积,辛月仪虽然贵为小姐,也只能这样生活,当然梅香也是一样,到如今十年时间过去,她觉得自己的鼻子似乎已经失灵了,对臭味不是很敏感,有时梅香甚至担心自己烧出来的饭菜会不会失了水准。
因此她不由得想到《红楼梦》里王熙凤说的那句话:“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这话说的,大观园里的一等丫鬟虽然不是自由身,然而居住条件总归比辛月仪要好一些,起码不至于把马桶直接放在床后吧,当年看八七版红楼梦的时候,那叫一个美奂美伦啊。
刷过了马桶,梅香细细地洗过了手,又去做早饭,辛家家境相对清贫,因此粗使细活儿都是她一个人做,通共就这一个丫鬟,伺候全家女男大小四位主人,堪称通用丫头,也亏了梅香前世是职业女性,做事有条理,善于安排时间,劳动效率高,否则还真有些搞不定。
吃早饭之前,辛彦兄妹洗漱之后照例是要给母亲父亲问安的,梅香打了净面水给四位主人,当她将洗脸水端到辛彦房中的时候,大公子辛彦冲着她微微颔首一笑,道:“有劳了。”
古代言情网络小说中惯有的洗脸倒茶时挨肩擦袖捏手递东西的桥段并没有出现,辛家规矩严明,严禁男主人私通侍婢的事情发生,虽然人家是卖身奴,主人手里捏着家奴的卖身契,然而这并不等于可以随意糟蹋丫头,人家卖的是劳动力,不是卖淫。
当家人辛正是一个极为清正严厉的人,他曾经就这金坛县中一件丑事议论过:“我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然而世代家风清白,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嫁之女,哪里能够容得奸淫丫鬟的事情?现在的人堕了诗书礼义,动不动搞出个通房来,妾不是妾,婢不是婢,怎样齐家说法?男子好色贪淫纳妾,本来就是家风颓唐的开端,纳妾这种事法有明文,男子四十无子始能纳妾,否则要打四十板子的,居然如今一个个不顾夫妻人伦,娶亲不过三朝两日便想着娘子陪嫁的丫头,年纪轻轻的便弄两个三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抬进家里来,当真是不顾礼义廉耻。这本就是家主的失德,内宅之中作老爷的又不能公正处置,惑于淫魅,将妻作妾,以妾为妻,纲纪颠倒,一家子简直如同孙庞斗智一般,婚姻之事本是结两姓之好,这一下亲家可是成了仇家,家乱则国乱啊!官府又眼睁睁地放任不管,说不得我这个痛心疾首!”
当时梅香也站在一旁听着,看到大娘子周氏那一脸安慰的表情,心中想到:“这也算是不容易了,看主翁这个样子,别说如今家里没有余钱,就算是有活钱儿,也不会想到纳妾那样的事情,不是经济能力的原因,这是一种信念。这个时代的女子什么都没有,只能‘拥有’一个丈夫,如果连这个都要给瓜分剥夺,对于她们来讲是何其残忍呢。更何况再怎么家规严明,纳妾这种事情隐患毕竟是很大,对于正妻是很不安的,对于妾室也很残忍,难免就要争斗,所以有那么一句话,说一个人想要一天不得安宁,就请客;想要一年不得安宁,就盖房;想要一辈子不安宁,就娶姨太太。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实在记不起来了。”
伺候着洗漱完毕,梅香陪着辛月仪来到**的正房去见夫人周氏和老爷辛正,辛正人如其名,任何时候都是一脸严正端着架子,坐姿笔挺如同训练过的军人一样,那威仪就如同县衙过堂一般,简直令人望而生畏,家中的两个儿女都是这样从小训斥到大的,幸好梅香穿越来的时候已经心理年龄三十岁,否则十岁的小姑娘恐怕会有心理阴影的。
小姐辛月仪哆哆嗦嗦地给父亲请安施礼,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地说:“给父亲大人请安,给母亲大人请安。”
梅香轻轻地扶住辛月仪,低垂的眼神中隐晦地含着一缕疼惜,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姑娘真的很让人心疼,从她记事的年纪起,就没有走出个这个院子,辛家又是小户人家,比不得富商之家能够有一个比较大的花园给女眷们消闲解闷,因此辛月仪从小就局促在这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看那几本《女诫》、《女论语》,打小儿就给洗脑,说实话那里面的句子梅香简直是不忍心读,如果不是为了认识繁体字,她才懒得看那些东西呢。
辛月仪现在所过的日子和未来的前景,梅香只要想一想就有一种憋闷到要发疯的冲动,如果不是有一个随身空间能够让自己偶尔透一口气,年纪稍大一些后还能够上街采买一些东西,她简直郁闷到要吐血而亡重新投胎,这种生活真的是要将人从小驯化才可以,如果是一个原本自由的成年人突然之间被关进这样的地方,不疯狂才怪。
再看看辛月仪的家庭,父亲整天拉长了脸不是申斥就是教训,周氏虽然也算是慈母了,然而“嫁夫从夫”,丈夫是这样一个人,她娘家没有很硬的根底,就只好也随了过去,见了女儿的面也不过是说些三从四德之类,倒是哥哥辛彦为人比较灵活,有时候就和妹妹说一些书中的或外面的趣事,不过如今姑娘年纪渐长,连见到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都开始害羞起来,见了面没说两句话就捂住了通红的脸,颤颤巍巍地往自己房里迈小碎步快步走,整天只知道坐在房中绣自己的嫁妆,因此辛月仪的性格就被教养成畏畏缩缩忐忐忑忑,随时好像惊弓之鸟一样,看着她这个样子,梅香真为她出嫁后的生活担忧。
与父亲同桌吃早饭对于辛月仪来讲也是一种折磨,她们小门小户不比贾府,就不讲一家人女男也分开吃饭了,于是在父亲那严厉的目光下吃粥喝汤,在辛月仪来看简直是一种酷刑,偏偏这家的规矩又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本来这条礼仪规则也没什么,梅香自己吃饭的时候也不喜欢说话,因为她没有那么高的技能,一条舌头又能搅拌食物又能灵活发言,梅香不是个擅长一心二用的人,她的大脑有点一条线,做什么就是做什么,很难做到多头任务并进,要她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不是饭菜呛到喉咙里,就是咬到舌头,因此她吃饭的时候一般也是不说话的——不过在辛家的早晚餐桌上,因为辛正一般都在场,这种安静就显得气氛格外压抑,梅香很担心长此以往精神紧张,辛月仪早晚要得胃病。
好不容易请安和早餐的剃头刀挨过了,辛月仪回到自己房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坐在窗前继续绣花。
梅香刷锅洗碗之后又出去采买了些菜蔬用品,回来向奶奶周氏报了账,周氏看了她买来的东西又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价钱,很实在很良心了。虽然是禁闭在内宅,然而周氏作为当家主母也不是完全不晓得外面的情况,尤其是市场物价,有时候去亲友家里串串门子,内眷们也会议论一些时政的,比如今天菜价多少钱一斤,又或者如今伏天了,鸡都不怎么下蛋,因此那鸡蛋的行情就涨了起来。
有时候周氏回来后,与丈夫儿子念叨家计,辛彦十几岁的时候年轻气盛,说了一句:“母亲,您怎么整天只想这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情?”
然而不等辛正训斥一番“民以食为天”,周氏就很高傲地说:“你晓得什么?就连京城的锦衣卫每天给皇上上报的奏章里面都要说一说当天青菜豆腐多少钱呢,看把你给能的,倒是看不起这粮菜肉蛋的价格了,你比皇上还厉害?”
见母亲抬出皇帝来,辛彦立刻就不说话了,望向母亲的目光中带了些惊诧与讶异,他并不是认同母亲的话,皇帝确实过问市场上重要商品的价格,然而皇帝与母亲的最大不同就在于,皇上的目光不仅仅局限于菜价,而母亲——甚至绝大部分内宅的妇人,眼睛里只能盯着胭脂水粉针线食品,这一次没想到母亲居然连锦衣卫的事情都知道,倒也算得上有见识了,令人刮目相看。
周氏看着眼前垂首站立的梅香,确实是一个很忠心的奴婢,这么多年来做事勤勤恳恳,虽然已经来到辛家十年,算是有了些资历的人了,却仿佛把每一天都当作进入主人家门的第一天来过,十分的谨慎勤勉,不但从来没有偷懒耍滑的事情,采买东西也十分放心,从来不从里面赚钱,这干净程度堪比天下闻名的海瑞,简直是个奇葩。
事实上周氏虽然不读书,却也晓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这班奴仆们替主人奔忙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的日子能够过好一点?虽然忠奴义仆如同忠臣烈妇一样见天儿地宣传,可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人归根结底还是要考虑自身利害关系的,连那本传抄天下的《金瓶梅》里面——这虽然是辛家的禁书,然而周氏在娘家听到大妗子说起——书里面玳安讲起亡故的李瓶儿,他为这位六娘买东西,上缴回剩余银两,李瓶儿都说:“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
固然是李瓶儿不缺钱,另外给西门庆做第六房姨太太地位尴尬,因此要收买人心,可是当家主母如果太刻薄了,手里一文钱的油水不漏,也惹得下人怨怪,主人与奴婢之间虽然主要是掌控与被掌控,其实也存在一种互动的机制。
因此这个梅香就显得格外珍贵,简直是把主人家当做了自己家一样的爱护,如果不是女儿要嫁出去,在夫家孤掌难鸣,总要有个忠诚能干的人跟随过去,她是真舍不得放这个人走。虽然三不五时地讲妇德,然而为人母父的总是会心疼自己的女儿,所以让这个丫头跟过去就是必然的了,更何况梅香与自己的女儿又十分要好,周氏看得出来,梅香对于自家小姐不仅仅是出自职责原因地关心,她是真心爱护这个年幼五岁的小姐,因此让她去作陪嫁,便真的让自己这个作母亲的放心许多。
因此周氏便点点头,淡淡夸奖了一句:“不错,你下去吧。”
梅香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回到辛月仪的房间,果不其然正看到这个小姑娘正在绣被面,一般情况下辛月仪除了看看女德书或者是做针线,也没有其她事情可干,古人的雅事琴棋书画,梅香是半点不通,她前世业余时间都是上网看片子来着,连跳棋都不会下,因此也就没办法用这种方式陪着辛月仪消磨时间,只好搜肠刮肚地给小姑娘讲一些故事,还得格外注意别触犯了礼教,否则给主母家长知道了可是要大大不妙,因此一般就是讲一些神鬼狐妖之类。好在她《莲蓬鬼话》之类的网文看得多,删删减减改头换面倒也让辛月仪听得津津有味,虽然辛正是一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然而梅香千叮咛万嘱咐辛月仪绝不能说出去,所以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梅香将几枝野花放在桌上的花瓶之中,添了水可以让花枝多绽放几天,然后她又拿出一只草编的蚱蜢,前世兴致来时自己也搞过DIY,不但能做一些小手袋之类,草编工艺也掌握了一些,比如编蒲包之类,因此对于编兔子编蚱蜢也有一些心得,有时就会鼓捣出来这种东西给辛月仪解闷。
果然,常年禁闭在内宅辛月仪一看到这种稀奇的东西,兴趣立刻就被勾了起来,将那蚱蜢拿在手里玩弄着,欣喜地说:“好可爱的草虫,梅香你的手可真巧,能够弄出这么有趣的东西。母亲说你的心思也灵巧,难得又是一个一片真心的人,我已经这个年纪,在娘家住不久了,爹爹正在找媒人给我说亲,等我的亲事定下来,便要你和我一起嫁过去。你放心,就算姐夫和你好,我也不会有什么妒忌,嫉妒是女子最大的败德,我也知道你的心,绝不会坑我害我的,到那时纵然是二女共一夫也没什么,如果男子汉一定要纳妾,我倒宁愿是你,我们两个人守着一个男人,那日子倒也不坏,你没有时间绣嫁妆,我的被面枕巾分你一半就好。到那时你天天给相公讲故事,他听着喜欢,也就不在外面再找女人了。”
梅香眼神有点发直地看着这个一脸懵懂憧憬的女孩子,辛月仪此时的表情那叫一个天真烂漫一厢情愿啊,辛家前几代都十分贫寒,到了辛正这一代总算是考中了秀才,在县衙之中做一名书吏,家境算是好转起来了,这种刚刚开始晋升阶层的人往往对书面上那套规矩套路格外地虔诚,真的是一瓶不响,半瓶晃荡,把女儿完全往傻白甜的方向培养,《红楼梦》中的内宅就不像辛家这样好像朝会一样,王熙凤给贾母凑趣儿开玩笑,王夫人替娘家侄女儿打掩护,道是贾母太过宠溺熙凤,贾母便说:“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
后面的批注更加犀利:近之暴发专讲理法竟不知礼法,此似无礼而礼法井井,所谓“整瓶不动半瓶摇”,又曰“习惯成自然”,真不谬也。
看看四大家族里面那些女子的才华见识,再对比一下眼前小家碧玉的辛月仪,梅香一阵扶额,“大家闺秀”四个字真不是白说的,家庭教育的眼界不一样啊。
(大明律: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 梁实秋在《请客》开篇时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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