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催的穿越者
五月的时节,前一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雨,点点凹凸坑洼的石板道路显得格外干净,上面的瓜皮烂菜叶经过雨水的冲刷,全部一扫而空,连青石板都显得有些幽幽的色调,颜色仿佛比平时更加深了。
笃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走在巷子里,一个挎着篮子的年轻女子放眼望去,周围一带绿瓦粉墙,高屋脊长出檐,落地长窗,前门临街,后面沿河是房屋,有许多作坊店铺,看上去古朴而又热闹,江南水乡的清韵满满当当溢了出来,堪称原汁原味,半点不带掺假,绝对没有后世仿古建筑的假模假样,五百年后要看到这样的街道,得特意去旅游景区才好,然而在这样的时代却只是人们生活于其中的日常环境。
黄佩雯转动着眼珠儿看着周围的景物,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种画面前世只在电视里看过,哪知如今却是自己朝夕置身于其中的场景。
十年前自己魂穿到隆庆三年,从此小心翼翼努力适应,到如今自己看外表已经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几乎丝毫没有破绽,甚至“黄佩雯”这个名字有时都恍若隔世,十分陌生,然而她知道,对于这里的许多事情,自己是无法平静接受的,纵然许多事无法改变,却总是忍不住吐槽,有时候黄佩雯甚至联想到,如果自己能够穿回现代,凭借自己这些年来的吐槽diss神句,纵然比不上一代文豪林黛玉,至少也能够成为网络流行段子手。
黄佩雯迅速收回了扩散的思维,将注意力又投入到这个时代,专心致志地沿着巷子往前走,不多时来到了主人家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书斋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公子正在靠在窗前看书,听到了门声,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原本凝起的眉头稍稍松弛下来,对着这女子微微一笑,说了声:“梅香,记得烹茶来。”
黄佩雯——现在叫做梅香——答应了一声:“晓得了,公子,等我把这些菜放到厨房,马上就过来。”
梅香姑娘快手快脚地将采买的东西在厨下放好,作为办公楼的一名白领职员,她前世就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人,虽然因为快节奏的生活而很少自己开火做饭,大部分时候是吃外卖或者微波食品,然而简单的烹调却也是会的,来到了这个时代稍加锤炼,学会了烧柴火灶后,自己用心琢磨一下,就能烧出一桌好菜,主人一家人对于她的烹调手艺是极为满意的。
因此当她洗净了手回到厨房,给大公子辛彦沏茶的时候,辛彦眼神瞟着她,含笑说道:“今儿个买了什么好菜蔬?”
梅香笑道:“上好的茭白,一会儿加油酱焖了,做油焖茭白;还有一把子茼蒿,水灵灵的,那绿色仿佛都能够滴出来,嫩得一入水就能化开一般,清炒了就很够滋味了;烧冬瓜拌黄瓜,另外还有一兜虾,欢蹦乱跳的,切碎了做虾丸来吃,配上萝卜丝熬成汤,也算是四菜一汤,大公子觉得如何?”
辛彦点头笑道:“虾丸萝卜丝汤,也是很精致的了,亏你用心想出这些方法来,那小虾米要剥壳可是着实不易,耗费好大功夫,幸好爹爹今天不在,否则又要说是虚耗人力了。”
梅香听他这样一说,忽然想起前两天发生的事情,抿嘴一笑,道:“说起这事,可有趣呢,我前几天给姐姐绣了一条腰带,给老爹看见了,也是教训了一顿,说我们这样的家世,很不该追逐羡慕那些富裕人家的奢靡风气,做什么弄这么精致的东西,我当时真的很怕老爷说有这个空闲不如在后院种菜。”
辛彦失笑道:“倒确实是爹爹想得出来的办法,幸亏你没说,否则倒是提醒了他。要说爹爹倒是恪守古风的,也格外的遵从律法,我家虽然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家中的小大姐‘非大红衣不华’,不过红色衣裙倒也是置办得起两件的,可是父亲遵守大明律一丝儿不乱的,把‘官吏军民人等但有僭用玄黄紫三色及蟒龙飞鱼斗牛,器皿僭用朱红黄颜色及亲王法物者,俱比照僭用龙凤文律拟断服饰器物追收入官’的条目牢牢地记在心里,所以全家上下一年到头都是青的绿的月白的,都不见个鲜亮颜色穿穿。”
辛彦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丫鬟,从他的角度来讲,已经是很尊重这位卖断了死契的婢女,当着梅香的面从来不说丫鬟使女之类的词,辛彦一家是黄淮人,因此有时候他就用“小大姐”这个称呼来指代侍女。梅香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讲,不要说她是一个卖身奴,即使是好人家的小姐,“与众不同”这个评语也足够她们得意了,那含义其实就是:在一群等待给人挑选的面目不清的被动角色之中,你是十分独特的,能够引人注意的,超离于你那群暗淡无光的同类。
而对于梅香,辛彦这个评价就不仅仅是为了打动人心达到目的的恭维,他确实是这样想的。梅香十年前来到他家里的时候,他其实是并没有怎样留意的,作为一个聪明的少年,辛家未来精明能干的掌舵者,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姑娘是十分茫然不安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奇与陌生,经过母亲一番教导调训,家里的杂事梅香很快就基本上手,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洗衣烧饭全盘料理,女工的进步也是神速,毕竟梅香前世有十字绣的功底,所以如今学习苏绣也不会太过隔膜,构图配色之类还很有新意,辛彦时常便要她给自己做鞋袜之类。
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合格的女仆而已,毕竟像梅香这样针线出众家务利落的婢女虽然令人看重,却也不算是绝无仅有,用后世的观点就是:虽然在劳动力市场上有较强的议价能力,但绝不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出色的家政人员确实令人欣慰,然而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她们左右不了大局。
不过后面他却发现,这个叫做梅香的丫头简直是精灵古怪,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尤其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那简直是左脸写着礼法,右脸写着规矩,然而偶尔的时候,她也会流露出一些特别的想法,尤其是在自己与妹妹月仪面前,倒是能够说两句心里话的,有时闲谈起来,遣词造句也是很有味儿的,比如方才形容茼蒿的水灵鲜嫩,那词儿用得就十分新鲜生动,可惜她是个女子,父亲奉行的又是“女子无才便有德”,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只是读“女四书”,因此梅香读的书就更少,只不过是跟着小女主识了几个字罢了。
要说自己的父亲在许多方面确实是古板了,比如在女眷读书的方面,他就显得有些迂腐,父亲这样的人行走世间的确不容易出错,然而一般也说不上会有多大的建树,毕竟这类人十分拘泥,不懂变通,对于世间陈腐规则不假思索的敬畏反而证明了他们是没有胆量的,许多事情根本不敢质疑,只能缩起头来固守着自己的那一块安全的领地。
这时梅香沏完了茶水,就回去绣房见自己的小主人,辛家并不是大户人家,因此不过是三间房而已,主人主母住一间,辛彦住一间,小姐和丫鬟住另一间,后面则是小厨房,没有绣楼之类,所以这个时候十五岁的小姐辛月仪便只是坐在窗前绣花,不能像有钱人家的小姐一样坐在楼上倚着美人靠,遥望外面的世界,或窥视楼下迎来送往的应酬。
辛月仪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丫鬟姐姐梅香,十分温柔地一笑,轻轻张开色泽偏淡的嘴唇,娇娇怯怯地说道:“梅香,外面可有什么好看的么?”
梅香振作了一下精神,将自己沿途所见到的述说了一番:“当真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卖花人的篮子里,各色时鲜花朵可真是鲜妍呢,插在头上一定很好看的,要么下一次……我给姐姐摘两朵?”
要买是肯定没钱的了,好在自己也不是完全悲催,孑然一身地被甩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时代来,总算是开了外挂的,否则可真的要愁苦死了,步步绝境危机四伏啊!
辛月仪抿嘴一笑,说道:“多谢你了,上一次你抓给我的鸟儿也很有趣,只可惜小米喂得多了,撑死了。”
梅香暗自摇了摇头,可怜的姑娘,从小到大就好像笼中鸟一样,虽然从社会身份上来讲,辛月仪要高于自己,然而在某些方面,自己或许还是幸运的,起码作为婆子丫鬟兼差的辛家唯一女佣,自己还是能够借着采买的机会到外面去看看的,可是辛月仪长这么大都没出过几次门,真的放她到了门口,只怕东南西北都不认得,站在那里只能愣愣地发呆了,最后十有**又要退回到这个熟悉的牢笼中来,起码这块小小的地方因熟悉而有一种安全感。
梅香笑着说:“姐姐,你先坐着,我去烧中饭,有虾丸汤喝的。”
然后她便走去了厨房。
梅香称呼辛月仪为姐姐,并不是辛月仪年纪比她大,事实上辛月仪比梅香要小了足足五岁,当年成为辛家卖身女佣的时候,梅香的皮囊已经十岁年纪,而辛月仪只有五岁,这个年龄差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买了梅香来就是为了照顾年幼的小姐,所以丫鬟的年龄一定要比小姐大几岁,否则两个孩子闹在一起,家里就更乱了。当然即使是辛月仪的年纪比梅香要大,这个称呼也绝不意味着两个人有什么血缘关系,或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友谊,这只是这个时代丫鬟对于小姐的一种通称,将来辛月仪外嫁之后,她的丈夫梅香就要称呼为“姐夫”,听起来倒好像真的是一家人,然而事实上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
梅香来到厨房,开始精细地一只只剔小虾的肉,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因此不多时她的额头就沁出细细的汗珠来,这时忽然门口有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这么多汗,要不要用帕子擦一下?”
梅香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辛家的大少爷,不知他何时来到了厨房,此时正拿着一块手帕摇摇地递给自己。
梅香一笑,抬起手用袖子就在额头上擦了一下,说道:“没事的,这还不到最热的时候,到了六月才麻烦呢,那个时候公子读书也流许多汗啊。”
没空调没风扇的,虽然温室效应在古代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在这江南地区过夏天也不容易啊。
辛彦不以为忤,从容地将手帕又收在怀里,看着满是黄黑色油渍烟灰的色调斑驳的厨房,感叹地说道:“孔夫子虽然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而料理厨事的人真的是很辛苦啊。”
梅香咯咯笑道:“所以说‘君子远庖厨’吗?”
辛彦笑着摇头道:“你又胡说,夫子当年周游列国,风餐露宿,更大的苦头都吃过了,哪里会单单因为畏避厨房中的油烟而远离?只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
梅香更乐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学佛家,干脆不吃肉呢?虽然我是绝对做不到那样的大慈大悲,而且也不觉得吃肉有什么残忍,但是这样既认为残忍又不能不吃,眼不见心不烦,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上灶的身上,他来做好人,当真仗义么?”
辛彦绷着脸色,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的样子,片刻之后只说了一句:“亚圣的心地终究还是好的。”
梅香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孔夫子要饮食尽量精细也是可以理解的啊,毕竟他是有胃病的人,要吃得精细一些才好。”
辛彦闻言顿时一愣,自己虽然不敢称已经读尽了天下之书,然而这么多年来手不释卷,看过的书却也不少了,对于孔夫子的传闻虽多,可是得胃病这件事却从没在任何野史之中看过,梅香这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内宅女子又是怎样知道的呢?
“夫子有胃病是出自哪本典籍?”辛彦十分虚心地问,虽然是面对一个丫鬟,然而他也贯彻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原则。
梅香笑嘻嘻地说:“有一天我在外面买菜的时候听人家说起的,就是春秋战国的时代,磨面粉的技艺不是很高明,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较今面为重,而那时官道驿路还没有正式修建,国与国之间的泥土路多是坑坑洼洼的,孔夫子吃了一肚子面饼,坐在车子里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一颠一顿,一掀一坠,那胃部自然就颠坠得大了,也就会时常胃痛,因此不但要**细的食物,以免不能克化,还要经常吃姜来暖胃,大概红糖姜汤是经常吃的咯,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其实黄佩雯自己是很想吃猪脚姜的。
辛彦目瞪口呆地看着梅香,卧槽人才啊,这丫头在极其偶尔罕见的情况下让人感觉到简直好像鬼一样,就这种“孔子有胃病”她是怎么推理出来的?虽然她说是听别人讲的,然而辛彦敢确定,那个路人十有**就是梅香自己,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排揎孔圣人的话来,偏偏又不是恶言咒骂,不过酸酸凉凉宛如在井水里湃过的梅汤,只是没有梅子汤的香甜气,只剩下酸冷,喝过之后牙齿都要倒了的样子。
不过这一次辛彦确实是高估了梅香,这个说法确实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鲁迅的观点她虽然不完全赞同,但是那个人挖苦起人来却是十分厉害的,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许多事情她都已经渐渐淡忘,然而今天不知按到了哪个电钮,居然又将这篇文章想了起来,这也算是前世今生的衔接吧,总算没有完全断裂。
辛彦默默地打量着梅香,难怪一些老夫子那样防备女子读书,女人如果多读了书,果然是要命哦。
(这个孔子有胃病见鲁迅的《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虽然我个人认为鲁迅是精英男权一派,不过他的许多观点还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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