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告别
二零三七年的元旦节,苏霓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毕竟自己即将面临一个巨大的变局,因此她白天加紧看书,晚上简单做了两个菜当作节日晚餐,这一天便过去了。
一月份空间和外面都仿佛配合着经济寒冬一样,变得更冷了,这个时候苏霓也很少待在公寓里,因为空间内外几乎是一样冷的,即使外边的气温要高几度,但是房间里却有着南方特有的阴湿寒冷,即使有电暖器也不济事,让她感觉还不如待在空间中,烧着了旺旺的炭盆来取暖,她已经在空间中又发现了几样好东西了。
临近年尾,工作本来就逐渐减少,但是今年的颓唐冷落更是超越以往,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本来业务量就少,而且有泰山系统在,一份表格几分钟就处理完了,单子也是扫描一下就录入,因此一群商务文员简直是闲到发霉,如果是从前,她们可能还会觉得这是一件幸运的事,但是如今看着电脑中那崭新的系统界面,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这个小东西清楚地昭示着她们已经不被公司所需要了,成为了冗员,多余的人。
随着春节一天天临近,仿佛头顶利剑的高度也一天天降低了,每个人都似乎听到那不祥的足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像一个一身漆黑的人在浓雾之中逐渐走近自己,然而自己却无可奈何。就连苏霓这几天都感觉到有点心浮气躁,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虽然自己的生存是有保障的,但是那种巨大的变化对人的震动是难以避免的。
果然到了一月十号左右,一部分人就接到了一张书面文本,封面上写了几个大字:解聘通知书。苏霓自然也接到了一份,她把那份三页纸的通知翻开来看了一下里面的条款,看的时候她的内心十分平静,这种平静状态是突然达到的,前一刻她还觉得心里有点乱,但是看到封皮上那几个字的一刻,苏霓的心情陡然间便风平浪静了,似乎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因此也就不需要再担心了一样。已知的灾祸虽然让人痛苦,但是总好过未知的疑惑不安。
人事部当天上午十点集体约谈了商务部被裁减的人,她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十一点的时候还要约谈财务部。
苏霓坐在角落里眼皮低垂如同坐禅一样,只听到周围乱嗡嗡的声音,但是大家说了什么她却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但是大致的意思她还是猜得出来的,这里面有刚刚进入公司不久的新人,但是也有已经在公司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员工,但是如今公司却全都不需要了,并且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些已经年近四旬的人要重新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是很不容易的,而自己,过了年也三十一岁了。
一个小时之后,苏霓随着大家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慢吞吞走出了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气压极其低沉,哪怕最嘴欠的陈宇这个时候也一句话不肯说。被裁员的人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人粗重地呼着气,也有人发出低低的啜泣声,一片愁云惨雾。
苏霓默默地将裁员通知书重新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着:由于公司组织体制变动,很遗憾地通知苏霓先生(此二字被斜线划掉)/女士,兹从二零三七年二月二十一日起,您可以不需要来公司上班。您的所有工资连同二零三六年的年终奖和离职慰问金一起,将会在二月十三日结清,并发放到工资账户,请您在假期前做好办公室中的个人准备,并祝愿您在新的岗位上工作顺利。松泰公司人事部二零三七年一月八号
苏霓反反复复看了三遍,终于把隐含的意思全都读了出来,今年春节的放假时间已经知道了,从二月十四号除夕一直到二月二十号初六,一共放假七天,二十一号原本是全员正式开工的日子,但是今年的正月初七有一部分人却是不用再回公司了,公司的大门对她们关闭了。苏霓脑子一转,竟然想到从前每年春节刚过,开工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还留在家乡,有的一直要拖三四天才能来公司,今年大概是没有几个人敢这样的吧?此时还能想到这个,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也是可以的。
苏霓的眼睛盯着“请您在假期前做好办公室中的个人准备”,这句话真的说得足够含蓄了,其实意思就是“请把自己的东西清理干净打包带走,如有遗漏,概不负责,你在办公室原来的座位即将挪作她用。”
似乎是有点无情,但是这里面并不包含人对人的恶意,只是公司发展到这种程度,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公司也要生存下去啊,其实能够让这一批人在年后才离职,苏霓觉得公司已经很有社会责任感了,有的公司偏偏赶在年前裁员倒闭,一群人在年关的时候分文皆无地站在寒风里,那种凄凉悲怆简直比最痛切的诗词都要让人心中酸楚。
苏霓忽然想到,或许人的很多感怀虽然提炼得很抽象很深邃,仿佛是极其高级的精神结晶,但是究其初始的源头,或许不过是没有足够的物质资源,匮乏与约束感让人感觉呼吸不畅,仿佛是穿了紧身束胸衣,再或者就是因为社会等级的台阶没有爬上去,不受人重视而产生的一种失落与愤怒。
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在这家公司工作的最后一个月,苏霓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八年来这里对于自己已经无比熟悉,有时候甚至会因为过于熟悉而又极少变化的环境而让她感觉有些腻烦,但是在今天看来,办公室的文件柜、电脑台、盆栽,又似乎有了一种新的况味,让她胸中涌起一种特别的情绪。
苏霓去了一次厕所,整洁干净空荡无人的洗手间里今天不知怎么,竟透出一种冷清萧条的气氛,似乎这里即将人去楼空,马上要被遗弃一般。但是苏霓清楚地知道不是这里要被人遗弃,而是这个地方要抛出一批人来减轻自身的负担,自己刚刚那种荒城遗迹故国宫阙的感叹其实还是无意中转变视角,尽量让自己的感觉没有那么糟呢。
从洗手间里出来重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苏霓的心情已经平静了很多,刚刚那种震动在逐渐消退,她坐回办公桌前,拿出电纸书继续看,一边看一边心里盘算过年后要尽快筹备的事情,忽然觉得未来竟然是一片崭新,令人充满期待,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把周围的愁云惨雾都屏蔽掉了。
自从得知自己以被裁员,办公室中的气氛更加低落,被裁撤的员工上班时几乎都无精打采,此时正临近春节,这个时候要找工作也不是旺季,因此人们分外心情飘忽百无聊赖,有些人每天就坐在座位上闲聊,或者是说节后怎么找工作,或者说今年过年都没有味道了,也有人说自己的邻居刚刚也被裁员了,夫妻两个人双双失业,孩子刚刚五岁,正在上幼儿园,每年园费不菲,如今每天进出门偶尔遇见时看到她们的脸色都是绿的。
苏霓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那些信息从她的耳边流过,让她知道了很多事情,如今她除了上班就是整天看书,几乎有点像是枯坐书斋了,对外面的事不是非常了解,此时听着其她人的说话,让她感觉自己仍然是融入在现实社会中的,有满天飘飞的游丝般微小的脉络管道把自己与外界社会联系起来。
二月十三号是许多人在公司工作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一部分人就开始收拾东西,苏霓在周围的纷乱之中又看了一阵种植资料,便也开始整理东西。
其实说是收拾东西,但是办公室毕竟不是家,人们在这里即使备有生活物品,也不会非常多,不像是搬家时搜一搜抽屉就是一袋东西,再收拾一下柜子,又是一堆东西,办公室中个人的小柜子里不过是两件临时换穿的衣服,其余就是茶叶柠檬片,小食品,雨伞,感冒药盒、充电线之类杂物,再加上办公桌上的茶杯,收拢一下一个纸袋子就可以完全收纳进去。
但是即使是这样,离职的同事也忙忙碌碌地一直在整理物品,苏霓看到她们不断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从抽屉或者柜子里又摸出一件什么东西丢进去,然后把堆在桌面上的物品重新归类安排顺序,再一次装进袋子,办公室中弥漫着一股烦躁的气氛。
终于下班铃声打响,苏霓背上皮包,拎起自己的牛皮纸袋子,和梁雪清崔嘉颖说了以后再见,又向同样被裁员的其她同事道了别,便第一个走出办公室。
一路上回到公寓,虽然心理上已经过渡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苏霓仍然感到心中有一种特别的滋味儿,一颗心终究是有些飘忽空荡,曾经熟悉的生活结束了。
在空间里闷闷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是除夕,这天早上苏霓终于振作了精神,吃过早饭就开始炮制晚饭,先就是将蛏干浸在清水里泡发,然后又去湖边钓鱼,寒风中整整吹了一个多小时的风,终于钓到一条草鱼,回到云梦泽中简单吃了一顿午饭,就坐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料理年夜饭的时间。
到了下午四点多一点,苏霓的公寓厨房里摆上了如下东西:冬笋(刚刚从竹林里挖的)、火腿、冬瓜、泡发蛏干、还有一条鱼。
火腿被厨房电锯锯成一片一片,和着切成块的冬笋一起放进砂锅里,汤中加上葱干、姜片和花雕酒,然后便盖上锅盖慢慢地炖。苏霓坐在灶台前看着火,二月份的广州也很冷了,幸好还有燃气炉火可以让人温暖一下,如今这种天气,她连洗澡都觉得有点痛苦。
砂锅中的香气慢慢溢了出来,苏霓站起来将冬瓜切成块,焯了水之后,葱姜爆锅,然后加入蛏干和冬瓜同炒,最后加了一点耗油和盐、蒜蓉黑胡椒还有白糖。
一道道菜很快端进空间中,桌子上呈品字形放着两个碗一个菜盘,一只碗里是腌笃鲜,另一只碗里是蛏干炆冬瓜,菜盘中则是锦绣鱼片,因为三个菜有些不伦不类,旁边又摆了一碟小咸菜。
苏霓从腌笃鲜的碗里舀了一勺汤来喝,啊,好鲜啊,就像鸡汤一样鲜,如果里面能够放几块五花肉,那味道一定是更醇厚。但是由于刚刚失业,因此苏霓厉行节约,尽量将所有需求都从空间中取材,因此这汤便少了一点甘腴的味道,有点寡淡。
房间里已经点着了炭盆,鎏金珐琅的大火盆里炭火正旺,虽然不至于暖和到令人出汗,但也不冷。
苏霓在烛光下一顿吃喝,这一餐年夜饭的味道有些特别,她刚刚失业了,这一次裁员,商务部被裁得很惨,除了梁雪清和崔嘉颖,包括正在哺乳期的庞素芬,其余所有的人全部被裁掉,因此很有一种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的感觉。尤其是正在寒冷的冬季,就在春节之前要离开公司,虽然严格来讲从合同上说现在她们还属于公司的人,还在合同期内,但是那不过是最后几天理论上的在职时间罢了,现在她们已经失去了归属感。
因此现在坐在还算有些温度的房间中,吃着取自空间的食物,苏霓便感到有一种温暖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围拢在自己身边,就像一条又厚又软的棉被将自己紧紧包裹在里面一样,在这样寒冷的季节,又是这样压力沉重的时候,苏霓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间温室,那里面温馨而安全。
她拢了拢身上的毛绒睡袍,将碗筷收拾到外面,洗净之后搁在橱柜里,然后便回到空间中打开熏笼上的铜条盖子,在里面点了银霜炭,盛着水的香盘上立了一个香炉,香炉里燃着香饼,重新盖上盖子,然后便从床上抱下来一床大棉被扎扎实实盖在熏笼上面。做完这一切后,苏霓围了一条毛毯就坐在熏笼上看起手机来。熏笼旁边还放了一个小几,小几上放了一杯热茶,苏霓一边看着资料,一边不时拿起茶杯来喝一口茶。
此时她手机上正在点开银行网址,很快账户界面上就出现了自己的详细账目,前两天最后一笔工资连年终奖和解雇补偿款在一起,已经被打入她的户头,这一笔将近十五万元的款子数目不算小,由于特别申报了离职补偿,因此没有扣高额累进税,公司对她们堪称尽到了最后的责任,仁至义尽了。素芬正在哺乳期,应该赔偿更多一些,但是一想到她家里刚刚添的两张小嘴,苏霓就不由得轻轻摇头,如果自己是素芬,一定愁死了。
熏笼下面炭火的温度逐渐透了过来,苏霓觉得屁股下面暖烘烘的,她歪着身子坐在上面,手肘撑在熏笼上,忽然觉得“斜倚熏笼坐到明”其实是一个很香暖的画面,严寒的冬天,一个女子坐在暖烘烘香喷喷的熏笼上,外面下着雪,熏笼所形成的小世界却格外温馨香软,让人趴在上面不想动弹,这该是怎样一个美好的意境,只不过一直坐到天亮就免了,熬夜有害身体啊!即使今天是除夕,自己也不打算守岁,不如现在就上床去好了。
苏霓将棉被从熏笼上抱下来,刚刚一展开,一股馥郁的香气便随着热气弥漫开来,一时间她感觉此时仿佛一瞬间不再是万物凋零的冬季,而是陡然穿越到春夏之交,已经有些炎热的空气中蒸腾着春末夏初盛开的鲜花气息,是那样的怡人。
锦缎面的被子在床上铺好,苏霓拿过汤婆子,从桌子上的暖水瓶里向里面加了热水,然后一口气熄了灯,黑暗之中摸到床边,人就连着那装满热水的铜扁壶一起钻入被子里。
帐子已经被密密地放下了,床帐中都散布着香甜的气息,身上的被子又舒适又温暖,一时间苏霓简直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刻。古人真的是很会享受,虽然科学技术不及现代,但是却能够在有限的条件下想出这样的方法来御寒,并且氛围十分美妙,很有诗情画意。
床头的小闹钟在黑暗中滴滴答答地走着,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外面的人应该正在看片子或者看晚会吧,再过一个小时,社区中就要放起烟火来了,晚会中也要敲响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外部世界一片热闹,而空间中却万籁俱寂,鸦雀无声,简直是两个世界。不过自己还是不去看外面的热闹了,天这么冷,还是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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