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雪村之梦
昏黑的光线下,一个女子的身影正匆匆在道路上走着,自从天气冷了下来,白昼也仿佛突然变短了,八月中旬的白天明明不该过去得这么疾的,晚上刚刚七点多一点,太阳的光线就仿佛被寒冷的空气吸干了一样,变得黯淡沉黑,其实本来天色并没有那么黑的,只是温度比较低,因此自然就会感觉到是太阳光失去了亮度,变得又冷又暗了。
叶莲娜闷着头快步往回走,其实这种天气对于她来说本来是小意思,最近这段时间温度反反复复,一直在三度到十度左右徘徊,这对于经历了几年冰冻期的资深生存者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毕竟与最冷时那零下三十度的低温比起来,现在已经堪称温暖了。
但是叶莲娜的心如今也变得有些多愁善感,情绪丰富了起来,在这样冰点的环境下,可能是因为身上毛孔紧缩,心中便自然而然升起了一种荒凉冷落的情感,觉得在这种暮色沉沉气温冰冷的时候还奔波在外面,很有一些为了生存疲于奔命的无奈,因此就特别渴望快一点回到飞船中去。
终于她回到了公寓楼,噔噔噔快步走上了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拿出钥匙打开锁就进入小小的玄关。锁好门后叶莲娜按照习惯先从皮包里拿出手电打开来检查了一下房间里面各个位置,自从天气冷下来之后,她更加小心了,生怕有人偷偷潜入进来,即使对方没有来得及伤害自己,但是如果让人看到自己凭空消失,也是很恐怖的。
叶莲娜正弯腰照着床下,忽然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那声音十分粗沉,叶莲娜一听就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老人在咳,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个老年男人。叶莲娜恍然记起,去年冬天也听到有人在咳嗽,几乎咳了一个冬天,只不过自己从来没有去问过到底是谁病了。现在咳嗽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因为声音格调类似,最近天气突然转冷,因此支气管类的疾病便发作了。
浊重的咳嗽声从关得严严的窗缝中钻了进来,在这种声音中,叶莲娜打着手电把衣柜床底、洗手间厨房都检查了一遍,这才熄了电源进入飞船。
生活区里面明亮、温暖而且安静,叶莲娜出现在这里后,便开始换衣服准备做晚饭,当她进入厨房将已经由清洗机洗好的黄瓜切成块拍扁的时候,忽然听到黛安娜问:“叶莲娜,你的代谢速度偏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如果觉得冷,我可以把这里的温度调高。”
萦绕在叶莲娜耳边的余声突地被黛安娜的声音打断了,叶莲娜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说:“没什么,亲爱的,只不过刚刚想到了过去的事情。”
黛安娜冷静地说:“这不需要担心,你在飞船中是绝对安全的,飞船有足够的能力保障你的生活,保护你的安全,毕竟你所要求的也并不多。”
叶莲娜苦笑了一下,说:“刚刚在外面听到有人一直在咳嗽,咳得很凄惨,就想起了我的过去。我的家乡在中国的最北方,那边的冬天非常寒冷,支气管炎和哮喘的发病率比较高,我小的时候因为家里气氛非常紧张,天气又冷,每年冬天都会生病,尤其在最冷的时候,是一定要去打吊针的,那个时候一走进医院就感觉到压力很大,直到我长大成人也仍然是不喜欢去医院,洁白而且清凉的医院总让我想起小时候。”
黛安娜的机芯运行了两秒,说:“你是不是特别怕扎针?”
叶莲娜噗嗤乐了,说:“真的是呢,小时候一看到护士阿姨举着药瓶和针头过来,我的心里就开始抖了,如果单纯是扎进肉里去还没什么,但是枕头是要扎进血管里的,在我的皮下沿着血管的方向伸进去,我就头皮发麻了,而且很怕她会在肉里面探血管。不过护士的技术都很高超,基本上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而且我还很怕吃中药,那个时候现代医药对我的病似乎无法根治,因此妈妈就带我去看中医,喝很苦的汤药,那种黑乎乎的药汤只喝了一口就想要吐出来,实在太痛苦了。”
黛安娜的影像在炊具后面的墙上点头说:“是的,我给你检查身体的时候,也发现你的呼吸系统比较脆弱,心脏和血液循环系统也需要加强维护,你能在冰河期坚持这么久,很顽强。”
“直到我工作之后,这个毛病还时常会发作呢,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去健身,身体素质好一些了,支气管炎就居然没有再发作过,再之后就到了冰河纪。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呢,如果把这个毛病带到这种时候,一定会很辛苦的,所以我非常明白那个病人此时的感受,因为我从前也是一样的,不过那时毕竟气候还正常,不至于这么绝望。
啊,从前有一个冬天,那个时候天气还没变得这样坏,有一天我缩在被窝里睡觉,居然梦到了家乡冰天雪地的情景,而且自己居然还穿越了,穿越到大概清末民初的时候,一个小山村里。雪下得真大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地上全被雪盖住了,除了雪,什么都看不到,之前的土坷垃、石板、木块,都被盖在雪下面,只能分辨得清人家的房屋墙壁,屋顶的稻草却也是全都被雪蒙住了的,那种无处不在的白色看着就让人感觉到冷。
村子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我就住在那个小庙里,庙中有一条窄窄的长条火炕,大概占了小庙面积的三分之二,炕上居然铺的是人造革,人造革……炉膛里面的火烧得非常旺,也不知是从那里找来那么多柴草煤炭,反正整个小庙都暖融融的,让人热得有点冒汗,最离奇的是庙门仿佛是玻璃做的,我躺在炕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景,偶尔路过的行人骡马之类。当时的感觉就是,漫天风雪一片僵死毫无生机的背景下,自己可以很安全地在一个小小的避居地里面幸运地静静地看着时间流逝,那种感觉简直就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格外的温暖,就像我现在一样。”
叶莲娜话音刚落,墙壁上光线一闪,缓缓铺展开来一幅白绫子水墨画一样的画面,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点缀着一些土黄色的房屋,这些土房前大部分都围着篱笆,院子里散落着碌碡、磨盘、竹筐,村头还有一眼井,井台上的辘轳清晰可见。一眼望去,房屋院子里都看不到人影,似乎全被大雪冻住了一样。
村子边有一座小庙,人字形山墙屋脊,原本的红砖墙由于年深日久变得发黑,顶上覆盖着黑黑的弧形瓦片,有一些屋瓦已经残缺不全,破损处用黄色的瓦片补足了,仿佛一件黑色的旧衣服上面缀上了黄黄的补丁,而房檐下则挂着一个黑漆漆的牌匾,上面斑驳的三个粗体大字写的是:土地庙。
整个一间小庙显出了浓浓的沧桑感,陈旧残破,正与不远处那萧条冷落的荒村相对。远远地还有一条蜿蜒的河流,只是仿佛也被冻住了,看不到河水的流动,只看到岸边弯弯曲曲一道线,河道中的冰面微微闪着亮光。
这样萧索的远村、破庙、冻河,构成了一幅很具有传统审美意趣的中国画,格外的清寂,如果河流没有上冻,河面上再有一艘船,就是非常出名的寒江独钓图,然而真正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的叶莲娜却只觉得一片空虚茫然。
穿过庙宇的破木门,里面是好大一铺炕,火炉在一旁烧得正旺,通红的火光从炉圈缝隙中透了出来,热量充盈了整个空间。炕上铺着带着彩色花纹的硬质光滑人造皮革,皮革上是一条厚厚的炕褥,褥子上堆着一大张棉被,一个人正拥着棉被坐着王外面看,镜头拉近,那个人的脸赫然是叶莲娜。
看到这里,叶莲娜自己都笑了,因为黛安娜模拟场景真的是非常逼真,还为自己做了一个旧式的发髻,对着人造革炕席显得古不古今不今,十分魔幻。
最离奇的是,从自己的视野看出去,原本的木头庙门忽然间变成全透明的,连墙壁都清清透透,如同玻璃砖墙一样,自己就坐在那里,背靠着墙壁,望着门外那漫天风雪的乡野,大风将地上的积雪刮了起来,席卷在空中形成一条雪幕,又如同将雪织成了薄纱,笼罩了大片天地。
一个穿着一件灰布棉袄的人正从村路上走过,他头上戴着一个黑色的毡帽,两只手抄在袖筒里,手里还牵着一匹马,马背上拖着两担货物,这样冷的天气,不知他是下乡贩货还是收了东西要送进城里面去,这就是此时天地之间唯一在活动的生命,如果没有他,外面的世界就是一片死寂。
对于那个艰难行路的人,叶莲娜忽然有一种感动的心情,如果一个行人都没有,自己枯坐在这里该是多么寂寞无聊,一时间她脑中突然出现“僵卧荒村不自哀”这样一句诗,“不自哀”三个字是为了原句的完整而生硬带上来的,“僵卧荒村”才是主旨,简直有一点鬼故事的氛围了。
她站在灶台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黛安娜,飞船可以任意变幻外形吗?可不可以改变了现在一口铁柜子一样的外貌,变成……”
“我可不想弄成一副土地庙的鬼样子,那不符合我的审美,如果是三维具象成卫生防疫站或者是火警消防局,我倒是可以考虑改变一下外形程序。”
叶莲娜笑了笑,说:“我也不想搞成一副山神土地庙的外观,梦里也就罢了,现实中我还没有那么复古。只是如果以后我们没有办法有一间单独的公寓,希望能把飞船伪装成民房一样,直接住在里面。啊,该做菜了,凉调黄瓜,这么久还没做完这一餐的晚饭啊……”
夜里十一点左右,叶莲娜终于将书放在一边,熄了灯准备睡了,每天晚上是她最惬意的时候,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来飞船中悠闲地为自己烹调了简单而又美味的晚餐,吃过饭后的时间就都是用来消磨的。有时候叶莲娜真的感觉如今的生活和正常年代的状态相差不算很大,都是白天出去工作一整天,晚上回到家里就放松下来,匆匆做个饭,饭后整理一下内务,之后的时间就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一般这个时候自己都是看书看片子打发时间。
她甚至觉得现在比从前还要放松,从前都是脑力劳动,一天下来大脑很紧张,那些数据性的事务性的工作总是担心会在某个地方出纰漏,因此即使下了班,走在路上回到家里还是会继续去想,不止一次当她想着想着,忽然便发现了漏洞,于是心便悬了起来,长时间这样下来,她便觉得自己的脑浆都有点要熬干了,两个太阳穴总是紧绷绷的,即使坐在家里看书也不会安宁。
但是现在不同了,都是体力劳动,虽然名义上的工作时间比过去要长,每周只有单独一天休息,但是实际上却并不很累,毕竟如今只要吹了下班的哨子,就是真真正正的结束工作,走出种植场,那里的一切事情便都抛到脑后,再不需要把休息时间也用来思考工作,回到飞船中就可以彻底放松,一点牵挂也没有,让她觉得反而比过去要轻松了一些。
不过叶莲娜也知道,这是在自己开启了飞船的情况下,否则即使自己不需要为工作失误而忧心,也会常常担心食物和燃料问题的。
飞船中一片安静,叶莲娜闭上眼睛慢慢地睡着了,与此同时,公寓楼中却传来一阵揪心扯肺的剧烈咳嗽声,一间黑漆漆的公寓里忽然亮起了黯淡的光线,一个男人点起了蜡烛,举着烛台走到卧室最里面挂着帐子的床边,撩开棉布床帐问:“爸,怎么咳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吃一点药?”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不用咳咳咳……给我拿点纸来,我要吐痰……咳咳……”
中年男人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一打剪成四方小块的报纸,放在老人的床头,抽了一张折成小小的口袋递给自己的父亲,老人接过纸口袋,一只手抚着胸膛从腹腔里鼓气猛力咳嗽了几声,喉头“咯咯”两声作响,一口浓痰就吐了出来。他可能是咳得久了没有力气,因此这口灰黄的凝结成一块的痰并没有正正当当吐在口袋中,而是吐在了边缘处,微微地垂挂了下来,好悬就要落在地上,他的儿子连忙接了过来,重新包装好,丢在了地上。
此时地面上已经堆了一小堆的痰纸,但是这些受了污染的纸却是不能丢的,还要留着第二天烧火,如今的纸也是很难得的,绝不能随意浪费。
老年男子虽然吐了一口分泌物,但是却仍然觉得喉咙里不是很清爽,仿佛刚才咳痰的时候有丝丝缕缕的痰液粘着在气管上,如同胶水一样挂在管壁上没有被清出来,因此便仍然继续不停地咳着,想把那一点点痰涎也从自己体内排出,此时他是巴不得用一根长长的铁勺伸进自己的气管里去将那一点粘液刮出来才好。虽然知道冬季老咳喘发作,痰是生生不息地产生着,这一次排干净了,喉咙暂时顺畅了,但是很快就又会有丝丝痰液涌上来,最终汇聚成一团粘稠的果核一样的东西卡在气管里,但是哪怕只有片刻的爽快也是好的。
中年男人走到一张折叠床边,摇醒了蒙着头还在睡着的女人,说:“快起来,咱爸咳得厉害,煎一点药来给爸缓解缓解。”
过了一会儿,女人打着哈欠坐了起来,咕哝着说:“还能怎么样呢?车前草煎水吃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什么好,那东西能当药么?陈医生早就说了没用的……”
男人默默地转回父亲床头,妻子说得都对,但是现在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父亲是多年的老慢支,从前到了冬天格外注意保暖,发作了就用现代医药顶住,一直维持得还可以,但是自从冰冻期开始,燃料不足,医药匮乏,父亲的病每年冬天都发作得很厉害,越来越严重了。
治疗咳嗽的民间偏方有很多,从前大家都讲究养生,自己也给父亲搜罗了一些方子,父亲尤其喜欢那一道炖猪肺,把猪肺脏洗净,加生姜汁、蜂蜜和杏仁炖熟了吃,即使不能治病,也是一道味道还不错的小食,他现在还记得父亲吃猪肺的时候因为幻想这道药膳正在补自己的肺脏,那种滋润抚慰之下的满足感。
只是如今这样的条件再也达不到了,别说猪肺,就是这一点车前草,还是自己一家人整个夏季在外面四处采集来的,反复煎水直到一点味道也没有才舍得丢弃,更别说什么鲫鱼头、山羊胰脏、鸡蛋鸭蛋和人参之类。
老人胸中如同风箱一般呼呼粗喘,还夹杂着痰液在喉咙中滑动的声音,说:“你们不要管我了,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工呢,只恨我实在是忍不住,不然实在不想打扰你们睡觉。”
“爸,你别这么说,谁还是成心生病的呢?”
就在这同一刻,楼上一间房子里有人被吵醒了,他揉着眼睛满含怨气地说:“咳咳咳,天天咳,咳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死?倒是越来越有力了,真应该让他家给我们每个人买一副耳塞才行,每天累了一天都不得休息,真让人不要活了。”
旁边的人含含糊糊地说:“算了,别骂了,他家也不容易,他们自己听得更清楚呢。”
那人恨恨地说:“他们自家人生病,自己当然得受着,凭什么祸害我们?搞得整栋楼都不得清净,还越到晚上越来劲,故意跟人作对是吧?什么时候一口痰憋在那里喘不上气来才好。”
说着,那人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不再说话,想来是努力在重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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