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月初的月，弯弯的一钩，挂在暗沉沉的天边上。

    梨花静静的躺着，身下是铺着干草的床，她睁着眼，听着旁边杏花睡着后的鼾声，听着远处不知名的虫鸣声，听着篱笆墙外，有人走过的脚步声。

    她和杏花住的这间房，刚好临着路边，沿着路往上走，可以去到后山里，而在过去的夜晚，梨花不止一次的听见了这样的脚步声。

    那么这次，是张家的人么？

    梨花想着，慢慢坐了起来，从墙上窄窄的窗口望出去，暗淡的月光下，只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成年男人的身影，右手拎着一把铁锹，左手拎着一小团包袱，有意放轻了脚步，不时左右环顾，脚下不停的朝着后山而去。

    他不知道身后有人在看着他。

    梨花也不知道自己会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她只是如往常一样，看着这些掩耳盗铃一般的人，借着夜色的掩护行事，等到了白天，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露出憨厚的、质朴的、伤心的、同情的各种面孔，仿佛真心实意的在伤心、可怜，好像真的都是意外、不小心。

    “睡太熟了，翻身的时候没注意”

    “一家子都太忙了，没看住，就掉进去了”

    “夜里被子没盖好，着了凉，第二天就……”

    梨花已经听过了很多很多了，从一开始的惊讶到愤怒再到麻木，她什么也做不了，无法接受，无法习惯，无法改变，也无法反抗，只能在心里默默坚持着，不被这个看似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同化。

    是的，同化，假如这个村庄有意识的话，它早已给真正的梨花安排好了一生，和村里所有女人一样的人生，从生到死，都无法离开这片狭窄的天地。

    而梨花已经感觉快要不能呼吸，在她那张呆板的没有表情的脸下，是一颗迫切想要离开这里的心，她不属于这里，她一定要离开。

    可她现在还做不到，所以只能忍耐。

    梨花目送着那个男人消失在了夜色中，又看了眼天上淡淡的月痕，才躺下来睡觉，在入梦时分，耳边似乎又听见了那一声声婴儿的哭声，但那不甘和怨恨中，好像多了什么不同。

    第二天，梨花是被吵醒的。

    “大牛他爹，你在哪儿？”

    “爹，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家啊？”

    女人尖亮的喊声，小孩带着哭腔的喊声，回荡在整个山谷里，声音是梨花熟悉的，隔壁的张家娘子徐氏，和她八岁的儿子张大牛。

    梨花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个男人，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但她并不感到好奇或者害怕，她和以往一样，起床穿衣洗漱，杏花已经做好了早饭，一家人吃过稀粥和咸菜，便各自开始干活。

    因为昨晚林母的话，梨花今天不用去山上捡柴，便背了个小箩筐，去地里拔草。

    拔草不是个力气活，只不过要一直弯着腰，低着头，没一会儿便腰酸背痛头晕眼花，赶上日头好的时候，更是晒得背如火烧，汗水跟下雨似的往下淌。

    梨花拔了半个时辰的草，抬头擦了擦汗水，看见不远处有一颗大树，便动了去乘凉的心思。

    周围的这片地上，除了梨花还有其他家的人也在干活，此刻正聚集在树下休息，说着闲话，看见梨花过来，也不把这个木讷的小丫头放在心上，继续说着刚刚的话题。

    “张家的找了一个早上了吧，也不知道找到人没有？”

    “谁知道呢，说是晚上出了门就没回来，也没人看见去哪儿了。”

    “做那种事肯定不想有人看见啦！”

    “你是说……可这么多年都好端端的，不会轮到他家就出事了吧？”

    “也说不准，毕竟……”

    各种隐晦的，欲言又止的语气。

    仿佛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梨花一边安静的听着，一边在心里好笑不已。

    村子里谁不知道，后山那条沟子是个禁地。

    谁家死了孩子，起不得坟，便都扔到那里。

    淹死的、捂死的、摔死的、病死的，一年年堆积下来，便成了一条葬尸沟。

    所以无论这个村子看起来有多么的宁静祥和，只要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婴儿哭声，梨花就会迅速的清醒，贫穷和愚昧所在之处，永远与幸福无关。

    村子里人只吃早晚两顿饭，所以等梨花回家的时候，已经又是日落时分。

    她背着半箩筐的杂草，饥肠辘辘的拖着步子，慢慢的走在其他村民的后面，听她们说着这一天村子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最新的大事，当然是张家那个男人，张老根失踪的事。

    “听说到处找遍了也找不到人，最后只好带着人去后山那沟子找了”

    “那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不过，唉，人已经死了”

    “啊？是真的吗？怎么死的啊？”

    “千真万确，我家那口子跟着一起去的，亲眼看到那尸体都被咬得只剩骨头了！”

    “好惨啊，该不会是遇上狼还是老虎了吧？”

    “我男人说，看印子不太像”，说话的女人突然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的语气，听得其他人一脸惊疑，紧跟着却又转了话锋道，“可怜那张家娘子见了，当场就晕过去了”。

    其他人见她不多说，倒也识趣的不多问，只跟着感叹起来，“是啊，真是可怜，女儿刚落地就死了，这下男人也死了，说到底都是她命不好哇。”

    命不好？生在这样的地方，谁的命都不会好。

    梨花垂下眼，嘲弄的想。

    张家在林家的隔壁，说是隔壁，其实还隔着一小片菜地的距离，比林家的位置要矮一些，所以如果是从山下的地里回去，就要从张家门前的坎下路过，而每次梨花路过的时候，张大牛都会和他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向梨花扔石头，看着她躲避的样子，会笑得很开心，好像在做一个好玩的游戏。

    不过这一次路过的时候，没有人再向梨花扔石头了，敞开的张家大门里，传来的是哭天抢地的声音，梨花抬头看了一眼，心里没什么同情可怜的情绪，大概是比起那些婴儿的哭声，还不够凄厉怨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