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娥丽丝永远不能知道自己的家乡究竟是不是应该是这个样子。她那小巧的脑袋里，只能记得来自母巢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当土地凭空被移走，一个巨大的石头怪物出现之时，家乡就不复存在了。

    虽然被警告绝对不能回来，可按捺不住对家乡憧憬的她终究还是于独立后的第一夜，依据着父辈遗传下来的记忆，以及沿途皎洁的卫亮光，摸索到了这里，来到了她向往已久的母巢发源之地。

    那个石头怪物依然还在，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在金娥丽丝数以亿计的复眼中，它的身上缠满了各式各样的可口植物，透过其中间的一个大裂口她甚至可以直接注视到那明亮的卫亮三，这不禁令她用前肢梳理了一下口器——卫亮可是蛊牙蜘蛛最爱，也是最崇敬的指明灯。

    至于那个石头怪物，歪着小脑袋的蛊牙母蛛疑惑起来：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先不要说根据脑海中的记忆，那个石头怪物是绝对不会允许那些植物爬到它金黄色的，被一层怪异的光圈笼罩着着身体的。可现在它却这样锈迹斑斑，暗淡无比，看起来和破铜烂铁差不多。以往传说中那种咄咄逼蛛的气场也不见踪影——走到了半径一夸的领域时，她连哪怕一丝丝都没有感受到。

    这不禁让她对母巢那种一提起这个石头怪物就大惊失色的态度感到鄙夷起来。

    当然，石头怪物这个情况，并不是她的主要目标：觅食，不过附带的惊喜收益也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如果这个石头怪物再也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了，那么便与普通石碑无异，她也就可以安然地在这里建立起一个新的母巢的——劝那帮老顽固回来？算了吧，她脑袋是小但并不傻，这么做的话，不但可能因为提起禁忌而被除名，更有可能这块风水宝地被其他后来者占据了。

    那怎么可以呢？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原谅过去呢？

    说这是风水宝地，环顾四周的金娥丽丝一点也没觉得这句话有任何的夸张之处：几乎到处都驻扎着可口的植物，当中她最喜爱的植物之一龙血草那更是满山坡地随风摇曳，让她在来的路上就把自己的储藏仓塞满了，口器中也早已塞满了龙血草，到了现在也是被慢慢咀嚼着，连殷红色的汁水的溢出都不管不顾了。

    她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么肥沃的地方，完全可以让她养起一支庞大的，独属于她的蛊牙蜘蛛群，不仅可以盖过母巢一头，或许还有了向蛊蚁复仇的资本。

    蛊蚁……蛊蚁！！

    想到这个词的她，原本清澈的复眼在瞬间便被一种浑浊的胶状物体覆盖住。口器中的龙血草也断成两截，无力地掉到地上。

    它们怎么敢…它们怎么敢？！

    那些愚蠢、肮脏、下流的低级虫子，居然敢挑战伟大蛊牙蜘蛛的权威？居然敢亵渎我的先祖？！

    而且那些该死的老顽固都已经辜负了先祖对他们的栽培了……居然低下他们的头颅和蛊蚁示好，还开始采用他们的方法生活！难道他们都已经忘记了身为一只蛊牙蜘蛛的荣耀了么？难道他们忘记了我们蛊牙蜘蛛独有的精髓生活方式么？

    它们再强大，不也就是凭借着数量多耗垮我们的么？只需要一点点计谋，我们只需要一点点计谋和执行力就可以让他们付出代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痛苦地用四个前肢在地上乱刨乱抓，金娥丽丝对母巢的态度越来越感到不解、愤恨和无奈。

    如果母巢不采取行动的话，那么只好她自己来了。

    “先祖，请原谅我，原谅您后代对您的不敬。我金娥丽丝在此发下死誓：将竭尽全力，为蛊牙蜘蛛伟大的复兴而奋斗！”十个纤细的节肢挣扎地将自己撑起，蛊牙母蛛的头颅高高地仰向幽黑的天空，口器中的六个鄂牙全数张开，对着卫亮发出一阵频率极低的尖叫。

    这是蛊牙蜘蛛自从臣服于蛊蚁以后，已经绝迹的姿势。

    “呜呜呜……”

    一阵低低的哭声，突然穿透了静谧的平原，清晰地传入到了金娥丽丝的脑海中？

    “这里居然有人？”

    分辨出这是人类哭声的她抑制住内心的喜悦，十肢快速而静悄悄地向着目标方位**了过去——对于蛊牙蜘蛛来说，他们最喜欢的美食就是人类了。尤其是他们鲜嫩多汁的脑子，那可是份大量足的补品，再顺便拿走随身携带的一些弹珠什么的~啧啧，可以说猎杀人类对于蛊牙蜘蛛是最为划算的狩猎了。

    尤其是，一只落单的人类。

    在锁定了一名跪在地上的少年之后，金娥丽丝躲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趴了下来，十肢全部卷起，于上方构成一个圆环。

    对于虫系智慧种来说，他们的珠洞位置需要由数个节肢连在一起组成，一般而言是四个前肢。但对于蛊牙蜘蛛这种智慧程度并不比人类、龙族和翔鸦逊色的智慧种来说，开发出十肢并用的珠洞，虽然历经千辛万苦，却也是蛊牙蜘蛛从远古存活至今的一大奇迹原因。

    如果不是蛊蚁…如果不是蛊蚁的大规模入侵……

    可还没等她开始激发能量，不远处跪下呜咽的少年，突然传出了一句话。

    “先祖，请原谅我……”

    此时的金娥丽丝才发现，这个少年跪拜的，却是那个千疮百孔的石头怪物；他口中吐出的，却是龙语！

    一只迷幻龙是从来不应该下跪的——或者说，用更准确的一个词的话，伏地，毕竟他们没有膝盖——神秘而高傲的他们自诩为万物之领，从来没有在其他智慧种面前低下过高昂的头颅。不论对面是巧夺天工的人类，抑或掌管整个下空界生死的法魔，都不可能让他们做出哪怕一点点的谦卑行为，更不要说伏地了。

    可是维克多，在签订契约的时候依然用平等姿态的他，在十六年中学会忍辱负重的他，在这个晚上却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噗通一声跪倒在先祖的石碑前，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先祖的石碑…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流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以往他仍是迷幻龙的时候，他可是亲自来这里参拜过石碑的，那金碧辉煌的光晕和散发的威严气压让他终生难忘。记得那天不顾其他几位好友的或是疑惑或是惊讶，他重重地将自己如同一摊面条般平趴在地上。和土地亲密接触的他龙头略微抬起，宝蓝色的龙眼中闪烁着对石碑的无限的狂热和尊敬。

    “这是先祖，这就是我先祖百万分之一的力量…”

    当然因为这举动，回到居住地的他被父亲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认为这是在丢迷幻龙的脸；

    “务必记住，我们迷幻龙是绝对不能伏地的。”

    “难道连我们的先祖也不行吗？”小迷幻龙不解地眨巴着清澈的眼睛，满脸的不解和委屈。

    “有其他种类的龙看着我们呢——总之，罚你清理三年的龙庙。”他父亲显然没有很好的耐心去解释虚荣心是怎么一回事，直接硬生生地止住话题，召唤出一尊石龙将维克多轰了出去。

    当然，如果他知道接下来三年他唯一的儿子每天都会花上相当长的时间去用最“谦卑”的姿势偷偷瞻仰石碑的话，就会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结局了。

    时别不知多少年，故地重游的维克多，显然没有任何熟悉的喜悦感。恰恰相反，触景生情的他，已经不足以用黯然神伤来形容他的心了。

    他的心，已经死了。

    今天看到的一切，对这只跌跌撞撞摸索于空界中的他，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之前构想除了无数种，关于现在的龙生活如何地悲惨，他在下飞艇的那一刻，依然愣住了。

    繁华的大街小巷，和睦的人龙伙伴，以及那震耳欲聋的蹩脚人语，差点没让他将后面的几个学生绊倒在地。

    究竟……发…发生了什么？

    “嘿嘿，看你这一脸震惊，果然就是那偏僻地方来的土泥子。”身后，克罗雅迪挥手驱赶走那几个骂骂咧咧的学生，将胳膊肘靠在维克多瘦弱的肩上，一脸微妙的表情。

    “还好吧…”刚刚反应过来的维克多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拼命抑制住了想要抓住一只过路的龙询问的冲动，“但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他们……”

    “有什么一会再说，咱们先去参观几个地方——都给我规矩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维克多的问话，克罗雅迪的脸瞬间由晴转阴，冲旁边几个嬉皮打闹的学生大声咆哮，头上飘逸的火焰一蹿三尺高。

    ……

    直到半途队伍的突然解散，维克多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一种近乎**的眼神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连几个学生对他“被抽”的八卦都不理不睬。

    一旁，擦肩而过的一只银龙头上骑着一名老迈的妇人，微笑地冲这些新来的学生打招呼；不远处的“小”摊上，一只火龙正和他头顶上的少年就关于买两龙大份还是三龙大份棒冰吵得不可开交；一只蛟龙则在某中年男子身边飞来飞去，讨论着昨晚的话剧；一名少女正在湖边联系用风能钓鱼，却不想一旁她的水龙伙伴正偷偷地卷食着辛苦弄上来的鱼儿……

    这一切的一切，是那么地祥和，安宁，配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讨价声，以及沐浴在陨光下的店庙——是多么美丽的一副画面啊!

    而这也正是维克多无法理解与接受的地方。

    没有想象中的大铁笼子，没有想象中的拷打折磨，更没有想象中的主上仆下……

    他连一只满脸愁苦的龙都看不到。

    龙和人…如此和谐地，以伙伴的关系相处着。

    这是幻觉么？还是人类与龙族的春天？还是这当中什么不可告龙的阴谋?

    虽然他很倾向于第三种，可他没有证据——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提供给他任何的证据。

    维克多甚至在某个时刻感觉到了，他那对人已经冰冷的情感的融化。

    他和法魔签订契约是为了什么？一心灭绝人类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已经灭亡的龙族报仇？还不是为了帮助仅存的龙奴复兴？

    可现在呢？龙族幸福美满地和人类生活在一起，丝毫不属于任何奴隶的范畴。这让他复仇的心，顿时空了一大半。

    虽然他脑内高傲的龙族精神，是不会允许人类去如此接近龙族的，可当那些龙都正开心地和人类相处的时候，维克多迷茫了，犹豫了。

    到底还是未成年的小迷幻龙，他的思想并没有坚定如他母亲。这一副令智慧种窒息的画面，让他的内心深处开始了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动摇。

    但也是最后一次。

    因为不久，维克多就见到了他目前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一只龙，虽然这个见面是如此地昙花一现，与破碎不堪。

    但是现在，他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一件自从他下飞艇后就想知道的事情。

    那就是……

    “你们这些龙族的败类!亵渎先祖的逆龙！！”

    一句尖啸的龙语，咆哮地穿过大街小巷，直入维克多的听觉系统中。

    第一句他重生以后听到的龙语，那么地悦耳，却又那么地刺耳。

    而当听到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后，维克多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无法思考的大脑本能地发下指令，再也不顾同行学生和看法的他，疯狂地冲向了声音的发源地，哪怕那里已经被一大群人和龙牢牢地围了起来。

    无视掉周围震耳欲聋的不知缘由的嘲笑，奋力从人群和龙群中挤入的他，看到了将伴随着他度过余生的噩梦。

    一只冰龙，一只面目可憎、五官扭曲的冰龙，正被几只身强力壮的龙死死地按压在地上。她的口中不住地吐露出恶毒的言语对周围龙的憎恨与愤怒，而回应她的，却是周围那愈发响亮的嘲讽声和嬉笑声。

    “芭拉拉，你的精神病又犯了，该住院了。”有龙毫不掩饰地用人语大声嘲讽着，言语见流露出的轻蔑一览无余。

    “芭拉拉，你说你，不要老想着搞什么大新闻，那点破铜烂铁算什么精髓？”还有的龙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听不懂的话语冲那冰龙吹着口哨，一脸不屑与鄙夷。

    “哈哈哈，大家都小心点，这只疯龙要开咬了，保护好自己的主人~~”也有那用爪子无情地按住芭拉拉的龙故作一脸惊慌地发出警告，自己却抡起另外的爪子，发泄般乱抓着冰龙已经遍体鳞伤的灰白身体。

    而此时站在围观群众中毫不起眼的维克多，早已经泪眼朦胧，双拳紧握，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芭拉拉…芭拉拉……

    口中喃喃自语的他，又怎么能忘记这个名字？

    因为她是他的初任女友！！

    维克多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天来到龙庙接受惩罚清理的他无聊地绕着庙尖飞的时候，被一只同样年幼的小冰龙怯生生地拦了下来、小声督促他赶紧干活的场景。虽然不属于同一种龙，但对方洁白无暇的龙鳞、修长的龙尾、和天真的小龙眼一下子就将他迷住了，再也无法自拔。

    虽然在那个时候，维克多就已经借助着之前几次要么因惩罚逐出，要么自己偷偷出溜的经历和好几只小雌龙有着不干不净的关系，但也仅限于勾引和挑逗而已，最近的一个也不过是强吻罢了，称不上什么女友。但这只冰龙，维克多决定将她作为自己一生的挚爱，开始真正追求起她来。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迷幻龙本身的神秘和特殊地位，芭拉拉总是羞答答地回避，可架不住维克多的连番攻势，终究是沦陷在他那最是摄魂的宝蓝色的龙眼下，献出了她的第一次。

    秘密关系曝光后发生了什么，是维克多一直不愿去回想的。但是当事态平息后，种类的不同终究还是导致了他们的和平分离——虽然依然对彼此念念不忘。

    在维克多的记忆中，芭拉拉一直是那个温柔、优雅、甚至有些小害羞的冰龙，不仅长得让龙心醉，其贴心指数更是百分之百没得说。哪有现在这般丑陋不堪，满嘴喷粪？

    这还是他记忆中的芭拉拉吗？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心智已经完全失衡的维克多，做出了可以说是与迷幻龙不匹配的、极其疯狂和愚蠢的事情：调动体内绝大部分刚刚得到的迷幻龙力量，在他与芭拉拉的脑海中构建了一座精神沟通桥梁！

    “芭拉拉！芭拉拉！”桥梁刚刚建成，迫不及待的维克多便在脑海中用龙语大声嘶吼起来——感谢先祖，至少这些年龙语没有任何变化。

    “谁?是谁？”不久，脑海中便传来了她那疑惑而震惊的声音，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是一同保卫龙族精髓的战友吗？”而外面维克多也注意到，刚刚还在激烈抵抗的她也愣住了，猛烈挣扎的四肢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

    “是我……”维克多心酸地回答道，在人群中低下头的他感觉自己无脸见面，“芭拉拉，是我…”

    “你…哦，是你！！”短暂的迟疑带来是芭拉拉于脑海中的喜悦尖叫，“是你，你还没死!”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些龙会打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连串的问题疯狂地涌入到了芭拉拉的脑海中，维克多拼命地利用残存的理智抑制住叙旧的念头：关键时刻，正事要紧。

    “是人类!”脑海中传回着芭拉拉的绝望嘶吼，听上去她的龙脑被那些龙击打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他们让这些龙学习人类的文化，说人类的语言!让他们背叛了龙族的精髓，遗弃了先祖的荣耀！他们已经不是龙了！”

    “可这怎么可……”

    “求求你，带我堂弟离开这里！”打断了维克多异常震惊的质疑，芭拉拉的声音，已经带着无尽的哀求，“我知道我们不是伴侣，可是我求求你，带我堂弟罗坦德吉利离开这里！他不应该属于这里！这里不是家！！！”

    “芭拉拉，先冷静冷静，你不会有事的。”慌乱中的维克多甚至忘了自己比芭拉拉还要慌张得多，十六年学会的冷静沉着早就已经统统见了乱鬼，“这事我们一会再说，好么？芭拉拉我会想办法救你的，就算我们不是伴侣，我也一直爱你啊！”

    “真…好，”此时芭拉拉却平静了下来，传过来得话语甚至带着一丝丝的欣慰，“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好多年了……我…也爱你。”

    砰！

    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震得本能抬头的维克多，却惊恐地看见，一块大石头正不偏不倚地砸在芭拉拉的脑壳上，旁边一只面露得意表情的风龙，正傲慢地用前肢踩在她的身体上。

    “芭拉拉?芭拉拉？！”

    可无论维克多在脑海中再怎样地声嘶力竭，龙鳞开始失去光泽的冰龙，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