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会过后，又过了一段时日。

    终于传来了宋家小姐和张家公子退亲的消息。

    听到消息时，齐云微正坐在南宁侯府的亭子里喝着茶。

    是南边来的新茶，用山上汲来的泉水沏了，缓缓倒入玲珑的瓷杯里，袅袅茶香升起，轻呷一口，等初初的苦涩褪去，便有淡淡的清甜气息蔓散开来。

    所谓回味尤甘。

    可齐云微还是觉得苦，从嘴巴里一直苦到了心里，又好像是心里就一直那么苦，只是被引了出来。

    “那宋二小姐如何了？”旁边的齐云岚在问。

    韩尚慧并不作答，只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韩尚月看了她一眼，方道，“听说，宋家原没打算退婚，是宋二小姐以死相逼，还绞了头发，宋家没办法，只得向张家退了亲，如今，两家已经结了仇，怕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呀”，齐云岚和齐云婉乍听之下，都不禁拿手帕掩了嘴，小小的惊呼起来，“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张之远也在这么问自己。

    不过是情急之下救了个人，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他原以为那天，宋清辞只是一时气话，毕竟两人自幼相熟，他相信，她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就算抛开儿女之情，两人的婚约，还关乎两家人的颜面，怎么会轻易解除？

    所以他是自信的，他相信清辞最终是会接受的，所以他至今都难以接受，宋家真的退婚了，宋清辞是真的，不愿意嫁给他了。

    张之远想不通的，难以置信的，在齐云微看来，却并不觉得意外。

    她还记得那天少女的样子，伤心的表情，决绝的语气。在这个世道，权势、规矩、颜面，都远远比一个少女的意愿来得重要，所以很多人以为可以轻易的忽视，以为就算违背了最终还是会接受，谁知却遇到了一个异数，一个如此烈性的少女。

    可值不值得呢？

    换做是自己，有没有那样的勇气呢？

    升腾而起的氤氲水雾遮挡了齐云微沉思的脸，也遮挡了韩尚筠望过来带着探寻的眼神。

    都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听到了这样的事，难免有所触动伤怀，亭子里一时寂静无语。

    许久之后，方听得齐云婉低低的感慨了一句，“真是可怜”。

    其他人便都附和起来，至于别的想法和心思却都不会宣之于口了。

    正说着，一个大丫鬟领着两个小丫鬟行了过来，道，“夫人午觉醒了，请几位小姐过去说话。”

    大少奶奶说的是齐云华，月前有了身孕，所以才有了齐家三姐妹过府探望，因孕中多乏，韩尚慧便在她午睡暂歇的时候，代为招待三人。

    “嫂嫂既然醒了，那我们这就过去吧”，韩尚慧笑着道，先起了身，领着众人去到齐云华的院子里。

    齐云华坐在软塌上，刚刚睡过，面色红润，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眉眼慵懒，见到娘家姊妹，脸上便浮现上亲切的笑来，比起在闺中时，这亲切之中又多了几分身为世子夫人的气势，让齐云岚和齐云婉回起话来，语气中不自觉的多了些奉承和讨好。

    只有齐云微一如往常，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非是她故作不同，不过是她所求的，从来不是富贵权势、锦绣良缘，既无所求，自然无需作态。

    可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她们所求的又真的是那些吗？

    像齐云华一样，嫁入门庭显赫之家，得一身份高贵的良人，再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等到年华老去，子孙满堂，承欢膝下，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的人生。

    可这样的人生，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齐云微抬眼往上首的齐云华望去，繁复华丽的衣袍后，是端庄又和煦的笑容，全然不见了少女青涩的模样，难以看出真实的情绪。

    她幸福吗？快乐吗？如果不快乐，如果活着不是为了让自己得到幸福，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是责任吗？所以就要勉强自己，度过几十年漫长的时光吗？

    齐云微这样想着，眼底不由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痛苦，随即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垂下，遮盖了不该流露的神色。

    探望的叙话接近了尾声。

    “我如今已出嫁，便要劳烦各位妹妹替我向母亲尽孝了”，齐云华一边说着，一边让丫鬟端来一盘珠钗簪环，给齐家的回礼早已备下了，这些则是特地给齐云微等人的，都是做工、用料皆上佳的首饰。

    齐云岚几人按着排行依次接过，方笑着道，“大姐太客气了，孝顺母亲本就是我们该做的事，姐姐无需担忧，只管好好养身子才是。”

    齐云华又谢了一回，她身子不便，韩尚慧便接过了差使，将齐云微几人一路送到门口，临走之际，韩尚筠方才飞快在齐云微耳边低语，“宋二小姐，如今在静月庵。”

    她说罢，却见齐云微眉眼纹丝不动，仿佛没听到般随人上了马车，不由微微蹙眉。

    齐云微确实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动容，听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吃惊，而是对韩尚筠的行为生出几许不耐，为什么要把消息告诉自己？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内情吗？就算她看见了那个少女是故意落水又怎样？从张家公子跳水救人且牵扯不清的时候，一切就都注定了。

    她只是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又是这样深深的无力感，齐云微闭上眼，不理会齐云岚投来的疑问目光。

    回到齐家后，齐云微已经平复下心情，一同去给吴氏请安，说了说齐云华在侯府的情况，其实来来回回不过都是那些，夫家爱重，小姑体贴，吃得好睡得好用得好，吴氏却听得极为认真，仿佛要从这些话里，确定女儿过得真的幸福美满。

    自从齐云华出嫁后，吴氏便似乎苍老了许多，鬓角已然生出了银丝，看起来分外寥落，对着这样的吴氏，连尚不满七岁的齐云岫都懂事了起来。

    从吴氏那里回来，齐云微用过饭，洗漱后躺在床上，明明感觉很疲惫，却总是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少女微红着眼眶，质问的表情，决绝的语气。

    “你说你只是可怜她，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说得对，世道不公，我做不到，容不下，所以，我成全你们”。

    真傻，都不是她的错，却要付出那样的代价。

    世道不公，到底是对谁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