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少年感觉自己有些压抑。他不敢随意开口，仿佛是之前面对那莫测的仙人一样，只感到惴惴。然而在之前，他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他和其他玩伴一样，捉弄对方，肆无忌惮地喊着“哑巴，哑巴”。好像，对方就在刚才那一番短促的疯癫之后，刹那间变作了另一个人。莫非那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仙缘，仍还是个凡人？

    韩霄不管这少年如何作想，静默坐着。那长达七百年的回忆，也不过是他脑海中的一两分钟，回忆过后，一种空落感就袭上心头。渐渐，他脑海中的杂念都逐一被抽走，关于宏大未来的激动喜悦也尽都淡去。甚至就是对这了结自己生命的少年的关注，都渐渐消去，变作一种漠然。前世种种，如云如烟，在结束那一刻，他就应该放下了。现在，是新的开始，他又何必把那些痴癫记忆牢牢握住，不舍得丢开？铅华洗练，便唯余一颗向道之心。承蒙纯阳不弃，令他得再世重来。

    他静坐着，一言不发，待心头尘埃落去，天色已暗。韩霄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吐出了积郁已久的憾怒恨哀，整个人都轻了些。他睁开眼，看向崖外流云。

    今生别无它想，做一世纯阳真仙，已是好过一切。

    ……

    马车堪堪在他两人的面前停下，不待停稳，一个妇人就从中跳了下来。“阿坤！”她着急地喊了一声，“你怎的在这地上坐着？可别凉着了。”说着，她伸出手来拉他，当然，她并没有拉动。

    她的目光凝滞了一下，她疑惑地看着他：“阿坤？”

    韩霄恍如未闻，但妇人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眉睫低垂，担忧地想着，最近，阿坤的状况仿若鬼上了身。

    他的确在出神，但这只是因为他已经有近七百年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了，重生回来，也并未曾留意。她叫什么，是什么身份，做了哪些事……他都记不得了，甚至都不需要记得。那对于他漫长的岁月来说，只是一撮本就需要可以忽略的微尘。

    对方的模样与他的记忆有些出入，她清晰、窈窕，不是一个模糊的概略的剪影，也不是一个空洞的虚浮的称谓。他忽然感到一种恬然，接着又有一种极深沉的疲惫席卷了他整个人，而疲惫过后，只有怅然。他蓦地就哑口无言。但他何等心性，只一下就恢复平静，选择一种适合的应对方式和说辞。

    “阿坤？”妇人又唤了一声，“你……”

    “是的。”沉默许久过后，韩霄突然开口。

    “你不是问我，要找什么，为什么要找，不找可以吗？”他直视着她道，“我说，我要找一个答案，没有理由，我必须要找一个答案。”韩霄微微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腿：“现在，我找到它了。”他一双浓墨一样的眼睛被长而微垂的睫毛覆盖了小半，眼皮微微颤动，要让她觉得他稚嫩天真，还很是执拗顽固。妇人明显地愣怔了片刻，但当她反应过来，却是忽地带上了明显的怒色：“阿坤，这便是你要的结果？这便是吗！”她这一怒竟是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圈，韩霄只是缄口不言，让她觉得这时候他是无助的。

    她也就是这么想的，并会觉得知子莫若母。这只是一个天真又执拗的小孩子，她的儿子。一时顽皮，竟把腿给玩坏了，她又该怎么说他呢？骂吧，又不忍心，不骂吧，又觉得气苦。

    一切尽在掌控，他低下头。

    妇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你，你真是要气死娘吗？”但她边说边弯腰扶他，却是再没多说什么气话，只爱怜地低声说道：“走吧，你的父亲，今天就可以见到了。”韩霄微微闭上眼睛，让她凑近的脸颊感受到自己顶发在柔软的颤动。说实话，对于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他是真的没有过多的感情，更何况是他现在的心性。但他只表现出自己“在乎”，这样减少了多少麻烦呀，废腿，流落……他唇边绽开了一个浅笑。

    妇人见之只会觉得他是在为将要见到那个帝君而开心，或者还在担忧自己的腿会不会让对方不满，这让她再没有了责备他的心思。她该怎样告诉阿坤，帝君绝不会有多喜欢他这样废了腿的孩子呢……她转头看向马车。

    那马车里只有两个婢女，是来侍奉她的，叫她有些许的不习惯。马车外负责驾车的又是个老太监，对她十分冷淡，她和他说话他也不大会听。她原不知道阿坤竟弄废了腿，这下子，倒有些不好办。思及此，她看向那边被她忽略好久的麻衣少年：“孩子，你愿不愿随阿坤一起走？”麻衣少年愣了一下，他原先只知道大家起哄说“哑巴有个漂亮娘”，平日也鲜少见过他娘，谁让他们家安在山上，多见的也只是韩霄而已。麻衣少年一下子红了脸，也没有多思索一起走是什么意思，只以为是回村子去：“我叫五子，我，我跟你们一起回去！”说着，他主动帮着她把韩霄从地上扶了起来。

    说实话，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不算重，但也不轻了，至少在崇尚瘦骨之美的现今，像她这样的女人是抱不起的。五子没空去想为什么韩霄有了马车，他现在注意的事，韩霄有个那么漂亮的娘，可为什么他不觉得他们长得相像呢？这却不是他不知了，韩霄当初也不知道，那是他回宫之后才知道的。说白了，除去一双眼睛，现下他连脸都不是自己的，得回宫后得了帝君一见，彻底被赋予身份后才能在人前改换过来。谁让这是那什么国家的忌讳呢……坐在马车里，两个婢女朝他们行了一个礼，五子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脸红了一阵，就差没说“姐姐们快起来”了。但韩霄坐在妇人旁边，扯了扯自己的脸皮，这一层薄薄的东西， 他不陌生。在凡间有江湖，江湖中人无法像修士一样改换容貌或者使一个障眼法，这玩意就显得很管用也很重要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大概是那帝君给了她配方？

    妇人只以为他脸不太舒服：“怎的了？”韩霄摇头，妇人也不多说话，她心想一下子腿废了，阿坤心里郁闷也是难免，便伸出手抚摸他的顶发。韩霄任由她抚弄，注意力集中在腿部。《纯阳决》刚修炼时最是难耐，毕竟那极为考验心性毅力。但他现在已经有了一缕纯阳真气，第二次修炼时，只要用纯阳真气将那些阳火都收纳就可以了。是以此时，他只是感觉小腹温热，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十分舒泰。他等待纯阳真气壮大起来，到那时候，他就可以控制真气游走，轰击传承。

    马车到达山下时，天上已经是明月高悬。五子已经睡着，他稚嫩的神经还不知道，他从此以后可能就要离开父母，离开他的诸多伙伴，去到一个世俗的权利中心，被染成其他颜色。但也许五子的父母只会以为，这个孩子真正遇到了仙缘，和仙人走了。只是不知，那些被修改了记忆的孩子，会不会令五子的父母也心生疑惑，觉得是五子走失或丧命虎口，伤心欲绝呢？两个婢女跪坐在地上，靠着门边沉沉睡去，但外面的老太监像是不知疲惫一样，连夜赶路。韩霄停下修炼时，看到的就是马车里睡熟的几人，但他的母亲却并没有睡着，见他动了动，以为是他醒了：“怎么不睡了，这会儿还早着呢。”她爱怜地窝下脖颈蹭蹭他的头，轻轻拍着他的背。韩霄没说话，也回应一样蹭了蹭她，听见对方胸膛的震动和笑声，一时恍然。

    此情此景，安然如梦。他越发平静，心如止水不外如是。

    一晚上的赶路，也是为了在第二天早晨到达羊平镇里。那时候，他们可以吃上一顿热饭。老太监掩嘴打了个哈欠，到车里拍醒两个婢女，示意她俩去买早饭。这时候，韩霄侧卧在妇人怀里，停止了修炼。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是很简单的。差不多一晚上的时间，他体内的纯阳真气积累了四缕，但再之后，他只感到浑身酸软疲惫。接着，他脑中意识一阵震荡，然后就多出了一些黑色宛如符画一样的东西。韩霄是认识这种字的，那被修士称为——符。

    其实哪怕他不认得这种字，那种冥冥的感应也能令他明白，这正是他所知道的《纯阳决》。不过，这些文字又有些不同，多了一些注解。传承会把认字的能力带给他，就好像一个小孩子看到一篇文章能猜测出它大概是讲的什么一样，但这不代表，真正识字的成年人就亏了。他看到的更深，更细，远不是小孩能懂得的。像现在，他能看出很多东西来，例如，隐患。这功法只运行阳脉阳穴，另一边的阴脉阴穴却全然不管。阳极生阴，表现就是过度的收阳而外显阴柔，也会由于过度的炼阳而失去生育能力。如那注解上的猜测大约是缺失了一半的相对法门，而他所知道的是，这纯阳传承是上半个，还有一半，大约在另一个仙人手里。或许是缺失的阴的部分，或许本就没有那一半阴，既然是纯阳，那么很大可能是他错误的推算罢了。至于为何会有酸软疲惫感，注解里也提到了，因为他眼下这不过十二三岁的身体，阳气精气都还初发，在能够吸纳天地灵气之前，是不够纯阳真气用的。

    收敛心神，韩霄发现五子还睡着。看着这个对他上一次生命可以说是极特殊的少年，他不由想到了因果一说。因果牵连着心境，若是耽于贪嗔爱恨，会极易在渡劫时败于道心拷问，走火入魔事小，魂飞魄散事大。韩霄开始想，如果是下半的纯阳传承呢，他该怎么还他？

    显然，他还不起。

    顺其自然，终有一战，那也是让对方拥有过，不算是在对方不知情下剥夺。要知道心境若是缺失了，纵有传承，他也是不可能证得道统的。曾经麻衣少年是没有得到仙缘回去了，所以若是不想毁去这少年的机缘，他就要把这少年送回去。韩霄转头，撩开车帘，天色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