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云宓走后,商西陆望着女子缓缓离去的身影,忍不住含着笑靠在了椅背上。
“校长,云家女子今日来难道仅仅是因为锁园一事?”
不知何时,长椅的另一旁,一位身着长阳军校军装的年轻男子突然出现,正是商西陆的副官——姜副官。
商西陆嘴角勾着淡淡的笑。
“谁知道呢。”
姜副官顿了顿,忍不住问道:“校长为何发笑?”
“嗯……”商西陆故作犹豫了一下,继而笑得更是灿烂:“你不觉得,她很美吗?”
姜副官沉默了一瞬。
“你可知,新海那群小子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声?”这般说来,他似乎也觉得好笑,“不过,也算是衬了她。”
“是什么?”姜副官好奇道。
“世无绝色……唯有清荷。”商西陆面上的笑意渐淡,恢复成了原来冰冷严肃的模样,“女子从政,有男子从政所没有的缺点、劣势……但相对而言,更有男子所无法超越的优势。”
“上京的穆家少爷,新海的十二爷,江南俞家的家主……皆对清荷先生加以谬赞。素有‘民国四公子’之一的简如诉,更是在报纸上公开登了他对清荷先生的爱慕之心。”
看姜副官似乎有些不解,商西陆便继续道:“女子干政,自是有许多道德卫士或者守旧之人,亦或者像我这般惋惜之人存在。”说到这儿,他似乎想起什么,冰冷的面容微微松了松,“但若那女子人格魅力强大,也会有许多追随者前仆后继。”
“承高祖云媛便是此例。诚然,承高祖有争雄之心,且样貌斐然家世优渥,乃当时五诸侯之一云侯的独女。更兼有雄才大略、野心勃勃。虽追求者甚多,但难道她就没有想过,不嫁人?”
商西陆抬眸看着头顶的天空,那眼神里空洞洞的,竟没有一物存在。
他似乎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想起那时少女同他一般冰冷漠然的眼神,又是一笑,垂眸。
“承高祖与如今的云宓境况是多么相似。同样为人称赞的美貌、数一数二的家世,还有那寻常女子都没有的野心。”他顿了顿,看着姜副官欲言又止的神情,唇角依然勾着,只是没有半分温度,“但云宓不会成功。”
“她太倔了。
就连承高祖都是嫁过几任丈夫才爬到那般高的位置。云宓如果一直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容貌、身体,一直坚持着不肯嫁人,那么她注定会失败,注定要被历史所淘汰。”
说到这儿,商西陆耸了耸肩:“你瞧,好歹我也是她未婚夫,也是个权势在握之人。今日她来,仍是不肯正眼瞧我,丝毫不想着握着我的手向上爬……”
姜副官看起来对云宓挺有好感的样子,试图辩解:“云小姐这也是有原则。”
“原则能顶个屁用?”若旁人在场,定会讶异平时风度翩翩古板严肃的商校长竟然口出脏话,可姜副官却看起来见怪不怪的样子。
说来也是,商西陆家世不盛,以军功爬上了如今位子,手中沾上的鲜血无法计量,又岂是那新海上京崇尚的文人之气。
不过是伪装的好罢了。
“你且看着吧,即便她不听我的,她的父亲、母亲,也迟早会逼她就范。”商西陆站起身,依旧是那个眼神严肃冷淡,万物不放眼里的商校长。
“云家是开放,是男女一样。可云宓作为这代嫡出唯一子女,又怎么可能终身不嫁。”商西陆抬步向花园门口走去,姜副官一愣,随即赶紧跟了上来。
“她若是一直像这般坚持、这般天真。那么连云家也不会帮她。”
“没了云家的云佳人,还算什么?”
……
与此同时,上京兴华党总部。
“管家女子走了。”
沈清隽举子思量一会儿,静静落子:“管皎皎?”
万叔简点头,伸手拿一旁的茶杯,看着茶杯样式不由一笑:“你小子,如今还是用这白底缠枝莲样式的。”
他语气微停:“倒也念旧。”
沈清隽摇头失笑,却也没说什么。
万叔简老了,下了会儿棋便有些受不住,又看沈清隽局势正好,便耍赖弄乱了棋盘。
“先生真是……”沈清隽看着乱七八糟的棋盘,笑着将手中棋子放回了棋盅里。
他们在矮榻上对弈,万叔简弃子认输后,便懒懒倚在了背后的靠背上,静静看着沈清隽将棋子一颗颗分类放回棋盅里。
良久。
“想必……我那老朋友,也做出决定了。”
沈清隽拾子的手微不可见一顿,然后便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分着棋子。
“瞻奥,你为何不按我说的那般去做。”
沈清隽低垂着眼眸,嘴角含着温和的笑,手中不停:“姬胥先生自有他所认定的人,不过是瞻奥入不了他的眼罢了。”
万叔简笑了起来,眼神却变得十分凌厉:“别说这种话,沈瞻奥若要讨好一人,这世间没人能逃得过。我明明告诉过你姬胥辛姑势力对你而言有多么重要,难道你真的就毫不在意?”
“我沈瞻奥,不会以此来骗取真心,更何况那人还是姬胥先生。”沈清隽抬眸,直视着万叔简:“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到达哪里,到哪个高处,拥有多少权势。我所要的,不过只有一点。所以如果有哪个人有那个能力、有那个资质做到那一点,我沈瞻奥屈居人下,辅佐其人,为之当牛做马鞍前马后又有何不可?”
万叔简很久都没有开口。
等沈清隽将那棋子分好,交由仆从后,万叔简才开了口。
“你可甘心?”
“有何不甘?”
“你确定季枉炀就是你所找的人?”
“想必,万先生还未见过季兄吧。”
万叔简皱着眉头:“我看过他资料,不过是一街头混子,左不过混好了,成了那儿的学生领袖。”
沈清隽摇头:“若他只有那一点资质,姬胥先生也不会培养他多年。”
“非我妄言。”沈清隽目光有些复杂,却极为坚定:“便是我们不出手,季枉炀也会在五年之内登上高位。”
闻言,万叔简不言不语许久,长长叹了一句。
“其实,我是看好你的。”
沈清隽微默。
“我不行的。”
“哪里不行?”
“我不如商西陆,断情绝义。不如姬胥先生,奉献生命。不如您,干脆果决。”
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眼神微动。
“我会因为某个女子某个美好的瞬间而一时心动。会因为珍惜生命而不愿赴险。我有内心自己的原则和道义,这促使我注定在某些时候止步不前。”沈清隽笑容温柔而清浅:“我还念旧。这么多年了,我还爱那缠枝莲白瓷杯子,爱那君山银针,爱这玄衣,留着长发。”
“我不愿再进一步,并非我胆小、懦弱。只是因为我不合适。”
沈清隽转过头看着窗外。
窗外景色凄凉,却也有种独特的秋末之美。
“华夏甚美,如今落到这般境地。能带她走出来的有很多人,包括我。但能带她走向巅峰的,那一定不是我。”
万叔简沉默下来,也转头看着窗外。
他们后来似乎又聊了很久,关于民生党,关于兴华党,关于如今局势……一切的一切,他们都浅淡的聊过。
万叔简常说后悔未早遇沈瞻奥,但这世间万物大抵便是如此。若沈瞻奥早出生四十年,那时的他,还是如今的他吗?
谁也不知道。
乱世造就英雄,造就各式各样的人物。谁又能知道,万叔简曾经鄙夷的“街头混子”季枉炀,在之后百年里,带着兴华党,带着华夏,大步迈去,一往无前。最终与各个百年难遇的人物共同建立了新华夏,站在天青门的楼上宣布。
旧时代已经过去,新华夏就此成立。
沈清隽也在那楼上,从那副著名的《开国大典》油画上看,那时的沈清隽仍是脸上常常带着温润如玉的笑。
只是他剪了一头长发,鬓发雪白。他不再穿玄衣布衫,而是穿着一身棕色河山装。
他的面容依然英俊,只是多了几道历史的痕迹和岁月的馈赠。
可那时的沈瞻奥,真的是他吗?不再爱沈清隽所爱的东西,为了华夏抛弃旧时的一切,戴着经久不变越加真实的面具。
真的是他吗?
谁也不知道。
“瞻奥。”
万叔简看着眼前俊美无俦的青年,恍惚间想起了当年一身风流的姬胥。
“什么?”
万叔简回神。
“你把辛沂送去罢。”
沈清隽一怔。
“如今,我已将死,大哥也已经找到了继承人……他活不了啦,也不想活了。我们总该像当初结拜时所说的那样,去找她了。”
万叔简的笑容变得温柔了许多:“这么多年,难为她了。”
沈清隽久久无法言语。
“当年啊,如果不是她苦苦求着大哥不要死,大哥又怎么会等这么多年呢。”
……
“阿姑啊……”
“当初,你要我活,要我好好的活下去,你说华夏不能少了我。傻妞,这华夏她呀,少了谁都是可以的,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你看,我没了你,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只是,阿姑,是生是死,总该我自己来决定。”
“其实我是恨你的吧,所以我每天醉生梦死,每天浑浑噩噩,就是不想像你说的那样。”
“前半生,我为姬胥,一生为华夏而活。后半生,我为锁清秋,一生为辛姑而活。”
“如今我已找到继承咱俩遗志之人,二弟也快……不行了。是时候我该去找你了。”
“你决定了我的爱情,决定了我的命运。可阿姑,是生是死,我要自己决定的。”
“总该……自己决定的。”
——《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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