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玖,你知道吗,这世上没有谁生下来就是那个样子的。”
云宓没有回答乐玖的问题,反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乐玖沉默不语,直勾勾地“看”着她。
“一开始,我是这样以为的。但或许我错了,就像古时有人说生而为善,有人说生来为恶。我一向觉得这些话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用处,无论那人生来是什么样,现在、将来是什么样……”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云宓眼睁睁瞧着乐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破裂出了一丝奇异的神色,不由笑了笑。
“我会治好你的。”
乐玖垂眸,转过了头不再望着云宓这边。
云宓看着乐玖背对着她的身影,没有再笑。
……
“我听说……上京云家的小丫头也来了。”管姐懒懒地伸着手晾着刚包好的指甲。
她惯爱用那凤仙花汁染指甲,浅浅地涂上一层后用布包好,等染好后拆开便显得越发莹润粉嫩。只是年纪大了后便不爱弄这些了,这次听说新海有名的小美人要来,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这便又打扮了起来。
拨弄着琴弦的和尚恍若未闻,继续垂首调着音色。
“大概又是那沈小子不甘心引来的。只是你与云家素无往来,叫她来做什么呢?”管姐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嘴角微勾,“莫不是觉得她长得美,想……”
“嘣——”琴弦微泠。
管姐低眸,轻轻吹了吹指甲:“我只是随意说说罢了,像我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摆在你面前那么多年,你不也还是修着闭口禅,当着出家人。”
“公子的定力如何,我总该是懂得的。”
她说这话着实有些稀奇,那和尚不过青年,正值俊美无俦的年纪,而女人虽保养得再好也已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两人年纪相差太大,实在让人无法想到那上面去。
“锁清秋呀锁清秋,这锁的可不是清秋。”女人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的褶皱。
整理着整理着,她抚弄衣褶的手一顿。
阳光从院子内伸出的树枝间透过,照在院子外她的脸上。
她就那样低着头、僵着手,像是时间停滞住了一般,过了许久许久才将那似乎已无知觉的手轻轻放下,垂在身侧。
女人不经意地握紧了拳,刚染好的指甲被蹭得一塌糊涂。
“这么多年,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硬呢。”
她轻轻叹了一句,那话像是呢喃细语,像是藏在心底不可触碰的暗伤。但是太轻了,轻到以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人是听不到的。
女人退后几步,一向含着笑意的脸藏在了树荫之下看不清神色。她没再说话,托着那些染指甲的瓶瓶罐罐就走了,临走前她似乎想再看那人一眼,终究还是忍住了。
这院子她一向是不进的,两人隔着一道院门就像隔了条银河。他不走出,她不走进,永远是那个距离。
……
“这里就是锁园了。”流浪儿指着那高门大院抹了抹鼻涕脆生生地说道。
那院子大门处有两个镇宅石狮子,看着就像有年头的东西,想必这院子也是存了许久的。它地处郊外,与旁边山上的长阳军校离得不远,是此飞机轰炸时竟也安然无恙地存了下来。
“谢谢。”云宓笑着摸了摸流浪儿的小脑袋,示意后面人分些粮食给他们。
这世道,给金银是害了他们,不如给些生活所需品,也算尽了点心意。
政客的心是冷的,血是热的。她那些个火,也就燃在了那处荒原里,做这些,不过是做个面子工程罢了。
自打云宓的执念从这身体里消失,曾经感受过的种种柔软情绪,不过蜻蜓点水、水过无痕。
或许,也就存了点涟漪。
云宓笑容越发和善,微微俯身递给流浪儿手帕,那流浪儿怔怔看着云宓的脸,猛地抢过手帕就跑了。
云宓也没放在心上,只将其他人置下,领着陈副官到了那大门前。陈副官上前扣了扣铜制门环,不一会儿,便见一麻衣小门童笑嘻嘻地打开小门走了出来问来者何人。
“我们是新海来的,就说上京云氏云宓前来有事相询。”
那小门童似乎天生带笑,一张笑脸甚是喜人:“原来是新海来的贵客。麻烦您稍等一下,我去叫一下我们管事的。”
陈副官见那小门童这般乖巧伶俐,表情不由也松了松,回头看了看云宓,见云宓轻点头,便道:“麻烦小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马上就回来啊。”语毕,门被轻轻带上。
他们等了一会儿,大门突然被打了开来,本在留意听脚步声的陈副官吓了一跳,手放腰侧差点拔枪。却见一美貌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似是也天生带笑,却不似那小门童般喜人,倒像是似笑非笑,显得十分有魅力。
“可是上京云氏?”那女子挽了挽鬓发。
“是。”
“实在对不住了,我家公子今日……”
云宓突然打断了那女子的话,笑道:“淮**公有话托我与锁园主人讲。”
那女子先是蹙了蹙眉,听完话,目光先是闪烁了会儿,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突然涌出的情绪。
她倚门而立,沉默了许久。
“进来罢。”
女子吐出这句话就走,脚步不停。云宓与陈副官对视了一下,接着跟了上去。
锁园是个很典型的南方园林,院内处处是景,清新淡雅、小阁临流、青瓦素墙。园林里用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堆叠众多假山,给人一种峰峦回抱、洞壑幽深的感觉。
她走过长长的廊,漫过曲曲折折的桥,然后来到了一处这园最荒凉的院子。
云宓抬眼望去,上书:古虚院。三个瘦金大字,隐隐有种铿锵之气。
这时,一阵乐声从院内隐隐传进她的耳朵,离得太远,也听不清是何曲子。
“进去吧。”女子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进去,转身便离开。
她的步伐不算缓慢,这样一步步走着,腰肢轻摇,像是一种无声的韵律。
这女人脚步声极轻,但又不似习过武的模样。
云宓收回目光,将陈副官落在院门,定定神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像是遮天蔽日般的梧桐古树。
云宓被这景色所震,好一会儿都无法回神。恢复了心神后隐蔽又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似乎有一个男子在那树后弹琴。
资料中写“梧桐树下弹琴”,却没想到是这般巨大的古树,而那男子,想必就是锁园主人锁清秋了。
她没有走过去,只站在那里,等一曲声毕,她都没有说话。
那曲子弹了很久,反反复复,只弹那一首。
天空已近黄昏,也就是锁清秋收琴之时。
她见着树后那男子站了起来,抱起琴,便突然开口:
“南公说:如今佳人在旁、美酒如云……不知公可还记得,那年桐花似雨,有位少女站在树下等着她的心上人,等着那个盛世之约?”
男子抱着琴的背影一顿。
过了许久,他似乎抬起了头。
云宓顺着方向看去,头顶正是那株梧桐古树。
“呵。”
一声轻笑传来,却见那男子突然伸手狠狠地拨了一下琴弦。琴弦闻声而断,云宓看去,却正好见那男子大笑起来。
等了一会儿,云宓刚要再开口说什么,那男子便收了笑飞快地走掉了,破旧的僧袍翻飞之间,云宓觉得他与其说是走,倒更像是在逃离。
“懦夫。”
云宓转身,发现是带她进来的那女子在说话。那女子斜斜地倚门而立,眼神复杂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园林层层假山之中。
“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收回目光:“叫我管姐就好。”
云宓扬起微笑:“管姐。”
“你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来了?”管姐也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着实显得有些讽刺:“傻不傻。”
云宓笑容顿时变得有些纯良,配着那副面容看起来竟有种柔弱可欺的感觉:“沈瞻奥跟我说要我来这儿的。他说如果我要达到我想要的目的,单单只写文章是不行的。”
管姐目光变了变:“果然是那小子。”说完,她想到什么,便问:“你怎么认识的南公?”
云宓也似乎有些疑惑:“我途经居安时买了处庄子想着夏天避暑,那日南公突然出现在我庄子里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管姐点了点头:“想必是你庄子里有好泉吧。”
这时管姐看着云宓的目光已经变得轻松了起来,不再是那种类似于审视的眼神,更像是长辈看着小辈的目光。
管姐带着云宓等人离开了古虚院,送出门去的一路上两人交谈得竟也有些愉快。
送走了云宓之后,管姐脸上的笑容变得黯淡了下来,她抿了抿唇,便转身向着那古虚院径直走去,一路上她一改往常无视了好几个仆从向她打招呼,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莫名。
“呼……”快步回到古虚院的拱形院门处,管姐忍不住喘了几口大气,等气息平复下来后,脚步欲抬,踌躇许久,最后还是站停冲着院子大喊:“你出来!!!”
到底还是没走进去。
等看到那人的身影从那回廊尽头显出,看到他脸上平静的表情后,管姐终于忍不住了,有些崩溃,却又带着希冀:“我问你,我就问你一句。”
她的声音有些沧桑,有点沙哑,隐隐透着莫名悲怆。
“姬胥,我究竟等不等的到你?”
他拿着佛珠,垂眸静静捻着。
“我以为我能等到的……我总以为……你的心里,总归是有我的。”管姐也低头,手不自觉地狠狠砸在院子那拱形门边上。
她一向风姿绰约,便是当年倭人以复原的古舞挑衅华夏人自后清便断了古舞传承,华夏舞者被逼得狼狈低头。那时的她也是年轻而又美丽着的,骄傲自信地挡开父兄站出来以一支复原李唐的《霓裳羽衣曲》败了那些倭人舞者。
可这时的她,鬓发全乱,神情狼狈。
管皎皎为舞者,却因为眼前这人,多年不舞。管皎皎为美人,却因为眼前这人,硬生生蹉跎成了老人。
院内两两相对,却都沉默不语。一人低头捻珠,一人怔怔望地。
不知过了多久。
“我再为你舞一支罢。”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抬眼看着她。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管皎皎强笑:“我好歹也是个美人,为你舞完这一曲,我便该回家了。”
“我躲了他们那么多年,人总该落叶归根。我们本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是我妄想了。”
她凄凄切切地说完这番话,心里却总还存着一丝希望,可看着那人无动于衷的神色,终是忍不住落了泪。
你看看她,因为一个男人变成了什么模样。
不该了、不该了。
管皎皎闭了闭眼,轻轻道:“此舞过后,管皎皎再不会舞。”
后来,那晚夜月,女子在那院门起手,舞了一支曲。
没有歌声没有乐声,只有单纯的肢体韵律,却美得惊人。
就像民国三年,姬胥为辛姑作了一支曲,他弹这曲子弹了半生。如今民国四十一年,管皎皎凭那曲跳了一支舞,也是她今生最后一支舞,祭奠半生痴狂。
一支曲、一支舞。
其名共为《半生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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