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并不是很想拒绝他。”
云宓叹了口气,举着那白瓷酒杯,迟迟没有下嘴。
“我考校过他,无疑他是一个极其优秀的青年。只是,他不该屈居人下,他更适合做一个领袖,天生的领袖。”
老人慢慢嘬了一口酒杯里的泉水,眯起眼睛砸吧砸吧嘴,看起来十分惬意的模样:“所以你在犹豫,你怕毁了这个青年?”
“不,我毁不了他。”云宓却摇了摇头,将那酒杯轻轻搁在了石桌上:“我对他有信心,对我自己也是。”
“那你在犹豫什么?你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云宓眸色微烁,抿了抿唇。
“动一发而系全身,这个道理,南公总该懂得。”
云宓在这居安待了不少日子,居安有座山,山上有所庄子甚是隐秘,便被她置了下来别有他用。
而南公就是她置下庄子的某日清晨突然出现的,云宓爱那庄子里的一眼清泉,常常去看,却在那日发现了一穿的破破烂烂的老头用那芭蕉大叶子在舀泉水喝。庄子里突然出现了陌生人,吓得陈副官立马拔枪,乐玖扔下蜡烛站到了她身前,闹得一时沸沸扬扬。
后来通晓对方身份后,竟也成了忘年之交。
非梧桐不栖,非好泉不喝的淮**公,到底还是个老顽童。听说了近些时日“清荷先生”大名后,千里迢迢给赶了过来想瞅瞅究竟是什么模样。
南公笑弯了眼睛:“这小子有何能耐,竟使得我们小清荷如此忌惮。”
清荷是她的号,南公倒是极爱这般唤她。
云宓看着不远处的梧桐落了一片叶子,落到了蹲在树下摆弄蜡烛的乐玖头上,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南公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南公可知长阳锁园?”
谁料到一直笑眯眯的南公听闻此话竟一下子沉了脸色。
云宓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却恍作不知:“季枉炀来我这之前,曾去过一趟长阳锁园。这长阳锁园我也听说了好几次,沈清隽就曾想引我过去,商西陆似乎也与那园子有所联系……而那锁园主人,似乎是个叫做‘锁清秋’的和尚。”
“锁清秋?倒也听说过。”南公垂首喝了一口清泉,宽大的衣袍不经意间掩了一瞬的神情。
“南公可识得此人?”
“倒也不熟。只是,若你遇到他,可以帮我问上一问。”
云宓有点感兴趣,这南公看似放荡不羁,实际上对于这些事一向是漠不关心的。
“什么?”
“就说……如今佳人在旁、美酒如云……”南公低头望着杯子里清澈见底的水,“不知公可还记得,那年桐花似雨,有位少女站在树下等着她的心上人,等着那个盛世之约?”
云宓一怔。
南公的表情不似往日那般吊儿郎当,竟隐隐带着一种肃穆。
但瞧着云宓神情后,南公便很快恢复了那笑眯眯的和善老头样儿:“怎么,吓着了?”
云宓轻摇头:“我只是有点惊讶。那锁清秋不过青年,南公竟与他这般熟识。”
南公翘起了二郎腿,摸了摸胡子,佯装微怒:“我不也和你认识?别看我一大把年纪了,我还是认识不少小青年的!”
云宓笑:“是、是……”
南公既不说,她也没那兴致继续追问。只是心里,到底还是存了一丝疑惑。
季枉炀作为一个新兴之秀,前世是如何在这几年里迅速在兴华党崛起,让沈清隽对他引为知己甘拜下风,成为继万叔简后的又一任继承者,到最后甚至成为兴华党的领袖呢?
云宓终于拿起了那白瓷杯子,尝试着喝了一口。
甘冽清凉、唇齿留香。倒是个好泉。
只是泉毕竟是泉,与那浓烈的酒不同,对她而言终究还是寡淡了些。
云邺从不喝酒。
云宓低眸沉默,一时竟也有种岁月安好,与世无争之感。
长阳锁园的锁清秋,是个她不得不解开的谜。如果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那么兴华党,她或许也能悄悄插一手。
……
在居安待了一段日子后,云宓便去了长阳。
长阳本就是她一开始的目的地,只是南下之行发生了太多事,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
临走之前南公送了她一个锦囊,只言说务必上车时打开,旁的倒也没说什么。
云宓捏了捏那锦囊,似是一个硬梆梆的椭圆形物件,一张纸条。
打开后,发现是一颗梧桐树种,一句话。
上书:桐花似雨离人泪,断肠声里断长生。
云宓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将纸条放到旁边乐玖端着的蜡烛上,任凭蜡烛的火苗将纸条渐渐吞噬。
“大小姐,路途遥远,您多加休息。”陈副官闻到了味道,却没问什么,只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下。
云宓将仅剩的一点白纸扔进车里的小垃圾桶内,转头看了看动也不动、安静乖巧坐在一旁的乐玖,不由问道:“老陈……你可知,‘浮烟山’在何处?”
陈副官想了半天都没想到,便道:“属下不知,需不需要属下……”
“查查罢。”云宓看向窗外:“如果查不到……就算了。”
“是。”
……
“枉炀兄,怎么样了?”温晔见季枉炀开门走了进来,连忙上前询问,却见季枉炀的神情十分奇怪,“可还是没见着?”
“见着是见着了,可是……”
“可是什么?”
季枉炀想起云宓对他说过的话,心情十分复杂。
——“你不该到我这儿来。”
青年不解其意:“先生的意思是……”
那坐在办公桌后的少女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闭眼轻轻揉捏着鼻梁,神色淡淡:“观你答卷,阁下不该屈居人下。”
青年蹙眉:“先生这是托词,我一普通人,也没那等野心。”
“我知你没有。”少女表情似有无奈:“罢了,不说这个……但你也该知道,你的思想、抱负,其实更适合兴华党……为什么不去?”
青年蓦地笑了,本就俊朗的容貌显得更盛:“这世上的事总要亲身体验过才知合不合适正不正确。我想追随先生,这无关风月。”
温晔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季枉炀的回忆:“枉炀兄怎么了?”
季枉炀回神,终还是摇了摇头:“她不收。”
温晔有些奇怪有些黯然:“为什么不收?”
——“为什么不收?”
少女站起身,向他走来,走到跟前,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只有食指指尖隐隐有着些许薄茧,到底是与男子不同。
“我不收属下,可却缺个伙伴。”
少女微笑:“并肩而立的伙伴。”
……
在去长阳的路上并不十分太平。
那日飞机轰炸长阳,虽造成了一些影响,可作为南方最大城市,从南部前线逃难而来的难民都不约而同向着长阳行进。
云宓一向不爱坐火车,虽然汽车比火车要危险的多,但比起火车那种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的感觉,她宁愿坐汽车。
这也就导致路上有好几次车被难民拦下,虽靠着枪声鸣威也吓退了几次,但刚刚一次难民竟也持了枪,双方火拼一阵,乐玖为护她胳膊被子弹刮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虽不是特别严重,但乐玖还是个小少年,上次身上的伤还未完全好全,这次又添新伤,脸色越发苍白无力,坐在她旁边看着就像个易碎的瓷器一般。
“大小姐,我方只有小窦和乐玖受了点伤,其他人都还安好。”陈副官俯身在云宓这边的车窗敲了敲,云宓放下车窗便向她报告起来。
离开那是非之地后,他们一行人找了个山脚暂停,陈副官下车去后面车队看了看,到底也是沙场出来的兵,竟也没怎么有人受伤。
云宓“嗯”了一声:“小窦怎样了?”
“他还好,大小姐放心。”
“那就尽快启程,尽早到达长阳。”
“是。”
云宓摇上车窗,转头看见那乐玖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窗外。他的胳膊被包扎的很好,只是最好不要动,所以他一只手托着那蜡烛盘,头撇向窗外,样子十分别扭。
“你在干什么?”
因是秋末,窗外风景凄凉。他无法视物,这样问,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谁知那乐玖竟开了口。
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说话的缘故,少年的声音不复往日那般清脆好听,带着一种破碎沙哑的温柔轻轻道:
“我在看。”
云宓静静看着那少年一动不动望着窗外。
“看什么?”
“我在看一朵将要枯萎的花、看一条流到尽头的水、看那吹不到身上的风……我在看世间种种我不能看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平静。
云宓也很平静,平静地看着他。
“你又在看什么?”少年突兀地转过了头,用那双黯淡的蓝紫色大眼睛“望着”她。
当初她虽厌恶乐玖,可那双眼睛她私底下称赞过无数次,现如今终究是不一样了。
明珠蒙尘,最是让人痛惜。
“我在看你。”
少年一愣,微微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好看的?”
云宓不答。
少年似恍然般点了点头:“也是,是没什么好看的。那是……没见过瞎子?”
——“我说,你从那会儿看窗户开始便一直看我。是没有见过聋子?”
云宓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轻轻道:“乐炘,我会治好你的。”
少年笑容渐落:“乐炘是谁,我不认识。”
“乐炘我……”
“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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