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宓和沈清隽站在码头上，隐约看到了天边那道强烈的光。

    两人沉默许久。

    上一世，君无双在引爆炸药之前就已经被发现，因此无奈之下跳海自杀。这一世他寻求于云家、云宓的帮助，再加上沈清隽的辅助，终于如愿以偿。

    一艘船上，上百倭寇高层军官、重要人物，全部被爆炸所杀，凶手便是木村大佐独生女木村英佑所心爱的戏子。

    木村大佐完了。

    云宓垂下眼眸。

    沈思绮明明应该猜出来君无双的意图，却还是让他这样做了。

    云宓不懂，这就是爱吗？

    “你还小，不必懂这些。”沈清隽说完这话云宓才发觉刚刚她一不小心把疑问说出了口。

    王宵之事，她不懂，君无双这件事，她也还是不懂。

    活了那么多年，这种复杂的感情她仍是没有摸到一边。

    像个傻子一样。

    “轮船爆炸这件事在此次战争中影响甚大，你有极大可能会被暴露出来。”今日沈清隽的着装与往日不同。他的长发束起，没有再穿那平日里穿的玄色长袍，倒是换了件黑色的河山装掩人耳目。

    看起来竟有些不像他。

    “我知道，我从踏上这条路起就知道，这条路上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会充满荆棘、鲜血。

    “你有这个觉悟就好。”沈清隽没有带着往日里那种温和的笑容，看着她时的神情也十分陌生，“你身边的乐玖，你要多加小心。”

    云宓微微颔首，眉头不经意间蹙起:“只是他如今生死不明，也是我连累了他。”

    如果乐玖真的背叛了沈思绮，就算没有云宓，沈思绮也会报复他的。

    沈清隽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陈副官从远处跑来，停在云宓身后，平缓了一下呼吸道:“大小姐，在墨琚城南的仓库里发现了倭人踪影。”

    海边离墨琚不远，云宓点头示意，对沈清隽告辞之后便大步离开。

    沈清隽回头看着云宓坐上车，云家车队渐渐离开码头后，便收回了目光。

    见状，一直如同隐形人的娃娃脸军官阿濯道:“先生可是在担心云大小姐？”

    沈清隽望着大海的目光悠远平和却又似乎十分复杂，听闻此话，也不反驳:“她还是太年轻了。”

    阿濯见沈清隽没有再谈的意思，便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酒和酒杯，满好两杯后递给了沈清隽。

    沈清隽接过其中一个酒杯，还是那白底缠枝莲的杯子，他惯用的。

    “故人曾问……死去何所道……”

    沈清隽食指微微摸了摸酒杯上的图案，看着杯中酒液时眸光闪烁，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罢了。

    良久，他面向大海举杯:“无双兄，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心中从未有过家国大业，却因为当年我一席话，你坚持到如今才选择动手。”

    阿濯静静站在他背后不远处，看着青年一如既往挺拔的身躯变得隐约有些沧桑之感。

    “我明知你因仇恨夜夜难眠，却装作不知，我明知你违心接近倭人生不如死，却装作不晓。”

    明知道以君无双那般傲气的性子，撑到现在只能以自残来活着。

    他却……视而不见。

    “……我欠你良多。”

    阿濯看不着青年的表情，却从那话语中听到了隐约的哽咽。

    他举着杯子沉默了许久。

    罢了、罢了。

    “无双兄酷爱美酒，却因嗓子不能常喝，如今我为你带来了你最爱的西凤酒，仅以此来昭示我对你的敬意。”

    他一仰而下，然后转身拿过阿濯手里的另一杯酒，洒进大海。

    阿濯沉默地站在一旁。

    这种事他见过许多次，沈生的抱负使他注定无法与人敞开心怀交往，可偏偏沈生十分温柔，每每这种时候便会心伤至极。虽然等沈生在竹屋闭门休养两日便会再次恢复，但谁也不知道沈生心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条路上实在太过孤独，又太过残酷。怨不得沈生对待云家大小姐那样特殊。

    只是他们踏上的是两条不同的路，或许一开始他们能够结伴同行，然而这条路的终点只能是一个人活着。

    阿濯似乎懂了些什么。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我的心里有一个怪物，云宓。”

    云宓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乐玖。

    她送给他的新衣服已经变得破烂不堪，少年躲在仓库的角落里环抱着自己，将头紧紧埋在臂弯之间。

    许是很久没有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是沙哑难听。

    云宓想要走近，那本就瘦弱不堪的小身板先是瑟缩了一下，后来反应过来是她，便安静下来。

    “为什么这么说。”

    云宓走到他身前，蹲下。

    那头卷曲美丽的红发已经变得十分脏乱，但她还是伸出手，摸了摸。

    乐玖抬起脸，曾经那对她异常喜爱的蓝紫色眼眸变得灰暗成一片，毫无光亮。

    少年努力地扬起笑容，用那双再也无法视人的眼睛静静“看着”云宓。

    他笑着，嘴唇却在哆嗦:“云宓，我是想杀了他们的。”

    “我真的想杀了他们，”少年空洞的目光里满满都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望，“我想将他们一点点撕碎，然后吞到肚子里去。”

    乐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上面满是伤痕。

    很难想象仅仅五天，那个丰姿卓越的少年郎竟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拉住云宓的衣角。

    对着云宓笑。

    “云宓，你拯救不了我。”

    云宓放在他头顶的手一顿，不顾少年浑身的恶臭一把拉入怀中。

    “对不起。”

    她闭上眼睛。

    “你对你现在掌握的权势十分满足吗？你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吗？但你连为你背叛主家的身边人都护不住。”

    “云宓，你是个废物，空有抱负、欲望，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的废物。”

    乐玖的声音很轻，在她耳边耳语时也轻轻柔柔地仿佛在吟诗。

    你是个废物。

    云宓猛地想起那年冬季，空白的雪地上流淌的鲜血。

    乐玖感受到少女颤抖的身躯，笑得越发满足。

    他反抱住云宓，也闭上了眼睛。

    “云宓，听说浮烟山的红叶开得极好，我一直想去看看。

    等这里的事完，你陪我去看红叶好不好？”

    少女沉默，静静抱着他。

    “好。”

    最后她还是应了，乐玖似乎很开心的样子，紧了紧抱着少女的双臂。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云宓睁开了眼睛，晦暗不明。

    ……

    乐玖瞎了。

    或许这就是沈思绮给云宓的最后的报复。她不拿云宓下手，不拿她得用又亲近的副官下手，却对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一个与她相处不久的“陌路人”下此毒手。

    乐玖自从那日仓库中说了一番话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养好伤后将所有人都赶走，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将窗户窗帘全部关得紧紧的，然后点了一屋子蜡烛。

    蜡烛灭了他就再去点，饿了便小心地打开门把饭食拿进去吃，他看不见东西，总是灼伤手指，可习惯了以后竟也不再受伤。

    云宓听完侍女的汇报，整个人有些无力。

    她吩咐下去不让仆从打扰乐玖，然后准备起身亲自去看看。

    一起身，身子便晃了晃，云宓头痛欲裂，眼前一黑再也不省人事。

    在视线变得模糊之前，她似乎看到其他院子里的树落了一片叶子到她的院子。

    迷蒙中想着，果然是快要入冬了啊。

    又是一年冬季。

    ……

    云韵向来有些嘴拙，她的性子也在回国这些日子后变得逐渐安静起来，因此，即便面前人便是心上人，她也只是含着笑意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一男一女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作着画，女子笑意盎然的望着男子专心致志的低头描绘，目光十分深情。

    暗中藏着的人看到眼前和谐的一幕，点了点头悄悄地离开了。

    王允文感觉到了云韵的视线，微微皱眉，却也没多加理会，仍是细致地用笔绘着画中女子。

    那女子长相极美，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跟云韵十分相似。

    可王允文眉头皱得更紧了，停了笔。

    “怎么？”云韵忍不住开了口。

    王允文低头看着画，动也不动。

    云韵带着温柔的微笑走到王允文身旁，神情里适时带了些疑惑不解：“维祯？”

    王允文仍是看着画，只是突然道：“她走了，派的人刚刚也走了。”

    云韵笑容微僵：“什么？”

    “你不必再强装你迷恋我的模样。”王允文又拿起笔，狠狠地用笔把画上人全涂掉了，才道：“你所谓的迷恋我，不过是掩人耳目。我研习催眠术多年，不会连这点也看不出来。”

    云韵嘴角的笑容渐落：“既然如此，怎么不揭发？”

    “我为什么要揭发？”王允文神态平静地将画一点点卷起：“因为你曾是商西陆的人？她早就知道了。”

    “什么？”云韵看起来似乎十分震惊。

    王允文又拿了一面宣纸，提笔沾墨：“你不会以为她不知道吧？你认为她将我放到你这儿是什么原因？”

    云韵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过于美貌的少年缓缓勾起笑容，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笑，即便是云韵也忍不住愣在了原地。

    “云宓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云宓了。”

    她当然知道！可是仅仅是轮船上那几日，一个人又能变化到哪去？

    云韵抿唇不语。

    王允文却似乎懂了云韵的意思，十分专注地一边画着一边问：“你在长阳军校时，商校长没有告诉过你，在平时你无需将背挺得那么直？”

    云韵身子一僵。

    “有时候也是真搞不懂，商西陆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是一个世家小姐，竟然还派人掌握消息。”王允文似乎是画到了画中人的眼睛，半天没有下笔。

    云韵已经回神，笑容变得微冷：“你不也是接近她多年？”

    王允文刚要下笔，听闻此话，拿笔的手不由一顿。

    见状，云韵继续道。

    “但我听说，王宵一脉的人可不是打算对云宓下手。”

    “而是保护。”

    云韵定定瞧着面前这个一动不动看着画的少年：“隐忍了这么多年，你背叛王家，擅自对云宓下手，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云韵声音十分严厉。

    “那你故意假装心悦于我以便脱离商西陆的控制，又是为何？”王允文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竟是十分艳丽，“云韵，你我都有各自的故事，我不掺和你，你也不要来烦我。”

    云韵瞧着王允文看画时专注的目光，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你的故事？你的故事就是一副美人图？就是一纸死物？王允文，清醒些，那是她的故事，不是你的。”

    可他像没听到似的许久都没有再言，只是静静地低着头，看着那副眼神无光的画像。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云韵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