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宓收到张学逸送来的疫苗,已是她到墨琚城的第三天。
自打学生领袖之一的张学裕死去后,张学逸不眠不休,与其他业内顶尖人士在这些天内连夜将疫苗研发了出来。
这三天里,云宓遍请名医去为沈清隽看病,却被统统拒绝,关在那木门外丝毫不让。
自打那日云宓强闯木屋,第二天白天,她去木屋探望,便瞧着那木门上了把大铁锁,看得她一阵失笑。
然而深夜时分,沈清隽突发高烧,云宓听闻消息后进不去那木屋,便举着那□□抵在了阿濯脑门上,将那个暗窗逼问了出来。
“大小姐,让属下陪同您一起进去罢。”陈副官面带忧色。
云宓摇了摇头:“你先回去,看好那个乐玖,这里就交给我。”
陈副官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听从了命令,只将几个护卫留下,便带着其他护卫离开了。
“云小姐,沈先生命令过不许进去的。”虽然被云宓用枪抵着脑袋,可阿濯还是面无表情。
“他还命令过,让你顺势说出这个暗窗,不是吗?”说完,云宓也不再看表情有些破裂的阿濯,翻身进了那木屋里。
与上次浓郁的恶臭相比,着实好了不少。
云宓打量了一番,便起步,向着那内室走去。
“咳咳咳……你怎么来了……”一阵咳嗽声突兀响起,带着一丝丝尴尬。
云宓直接转过那万里河山屏风,走到内室里。
内室仅一张木床,木床很是简陋,虽借着小窗户透过的昏暗的光线看得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床上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色里衣正试图起身,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他的肩头,映着那雾里看花般的面容,如月下仙子一般。
朗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大碍,估计是身上。
见着少女那直白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沈清隽又咳嗽了几声,垂眸看着地面,一手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一手撑着起身:“咳咳……你怎么进来了……”
云宓也没有在意:“我来照顾你。”
“不可!”
“你既然发了高烧,便说明疫病马上就要好了,既是快好了我注意着点便不会得上。”一边说着,云宓走过去给他垫了几个枕头让他半坐起来。
男子尽量让自己不碰到少女,动作缓慢地倚在枕头上。
云宓去为他酙了杯茶,又给他打了水冰敷额头。
沈清隽就那样一直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少女的一举一动,目光深幽。
“其实本想为你泡一壶,只是如今环境不允许,等回了新海我再为你泡上那么一壶你最爱的君山银针。”云宓表情平淡,一边说着,一边将巾子打湿拧干敷在沈清隽的额上。
沈清隽笑笑,没有说话。
在少女转身准备为他煎药时,他突然开了口。
“你还记得‘独活’吗?”
少女正在忙碌的背影微顿。
“记得。”
那时,一袭桔梗玄衣的青年站在船头,向她回眸。
水寒烟淡,雾轻云薄。青山绿水,暖云温柔,青年的眼睛里像万点繁星火树银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明明知道是做戏,那一瞬,她还是愣住了。
“一茎直上,不为风摇的独活,其实是味草药。”云宓背后,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地响起:“可止痛。”
云宓没有转身,只是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药包。
药包里有着独活。
“但它味辛而苦。”
说完,他的声音停了一瞬,再开口时有了几分哑。
“云宓,你可懂得?”
她转身,看着床上一袭白色里衣,面如冠玉温和平淡的沈清隽。
他的唇色有些发白,那双一向满是繁星烁烁的眼眸里一片漆黑。
“我懂。”云宓垂下眼眸不再看他,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出屋门去为他煎药。
沈清隽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
云宓走时没有告诉沈清隽,但在出墨琚城后不久,在一安静偏僻的小路上,那日送饭的徐姑娘竟然就静静地站在路边。
徐姑娘穿着旧时社会的衣裳,带着两个丫鬟,一辆油布马车,站在那儿,与身着旗袍,坐着汽车的云宓仿若是两个世界的人。
云宓命后面的车先走,自己坐着的那辆则停在了徐姑娘旁边,放下玻璃,微笑问道:“怎么,徐姑娘大清早的站在这里做甚?”
徐姑娘福了福身,低眉顺眼,不同于那日略带轻狂的小村姑,今日倒是显得颇为温顺,更像是个大家闺秀一般。
“得知云先生要走,曦娘特地在此恭候。”
云宓知道沈清隽一向聪明,便也不在意这句话透出的含义,却对那个称呼感了兴趣。
她失笑:“你识得我?我可受不起先生一词。”
曦娘抬起头,眼神里竟有些许狂热蕴在其中:“云先生之大才,曦娘虽偏安一隅之地,可也曾听闻。犹是那本《女论》,唤醒多少被封建迷信残害的女子,便是这般,也该受得。”
听曦娘这话,许是读过书的,但看她这副打扮,又不像是先进开明的样子。
曦娘看懂云宓眼神的意思,目光略略黯淡,却也没有解释。
气氛有些沉寂,云宓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眼前少女先开口。
曦娘有些犹豫,先是让两个丫鬟退下,又走近车门几步,这才道。
“不知先生,可识得一名唤君无双的戏子?”
云宓微怔,思虑了一番,想起绿浓先生的真名好像便叫那个,开口问道:“可是湖宜的?”
曦娘点点头:“曦娘此次前来,是想告诉先生,定要防着那君无双。”
云宓微觉有趣:“他与我又有何干?”
“先生可还记得,当日顾盼河桃花林遇险时,曾有一男子开口提醒你。”
闻言,云宓瞳孔微缩,眼神一下子变得十分危险,看得曦娘怔怔地愣在原地。
云宓垂下眼眸,转过头去看着车前面,不再看曦娘,曦娘这才有些发抖地继续说着。
“那男子……便是君无双。曦娘虽不知他有何意图,先生防着却也是好的。”
“曦娘家乡便是湖宜的,后来遭难,这才逃到了墨琚,这君无双在湖宜时也是个顶顶有名的台柱子。”
云宓不作声,只眼神示意了一下让陈副官下车,然后打开门,自己往里挪了挪道:“上来说。”
曦娘会意,便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
关上门,曦娘轻轻呼了一口气,感受到云宓的目光投来,便又开口继续道。
“我们那儿,有一唱昆曲的老生极为有名,是个年轻的女戏子扮的,扮了十几年,红得不行,艺名唤作卿珂,真名叫做冯卿卿。”
曦娘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垂着眼眸,面上有种淡淡的伤感。
“这冯卿卿是个极为温柔的女子,我幼时落难曾受她收留,此后便一直留意着她。”
“冯卿卿二十岁那年,收了一个小徒弟,天资极高,悟性也好模样也不错,只是她一向护着徒弟,所以也没怎么有人知道。”
云宓发现,曦娘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哀伤。
“后来,这个徒弟逆了冯卿卿的心意,擅自上台唱了戏。他是男子,唱的却比女子还好,眼神好像浸了水似的。于是,冯卿卿二十五岁那年,她的徒弟在湖宜一炮而红,渐渐名声比她还大。”
“然而祸福相依,倭人那边竟也得到了消息,要她徒弟去倭人基地唱出戏。”
曦娘目光涟涟,哽咽着道:“冯卿卿得知了这个消息,便瞒着所有人替她徒弟去了,我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后来冯卿卿死了,死在倭人手里,她徒弟得知消息后疯了似的想要把她尸体抢回来,倭人却像扔条死狗一样把她从卡车上丢了下来,赤身裸体,惨不忍睹。”
曦娘似是有些控制不住回忆的痛苦,抬起手捂住双眼,话语里是止不住的恨意:“我不懂,同样是人,为什么倭人就能那样做!不对,他们不是人,是畜牲!”
云宓默了默,递给曦娘一只手帕。
那手帕一片纯白,没有任何装饰物。
她向来不喜花花草草,虽进了这具身体后也有了改变,可却仍是没那耐心。
曦娘怔怔抬头,回神后接过手帕低头道谢。
待曦娘情绪恢复了些许,这才有些不好意思。
云宓摇头,说没事。
曦娘咬了咬唇:“想必先生也知道了,那君无双便是冯卿卿的徒弟,我不知他去到新海改名绿浓有何打算,但还请先生小心才是。”
云宓笑着点点头。
曦娘看样子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不同于刚才的歇斯底里,样子倒是颇为温婉可人,只是发红的眼角还是出卖了她。
“还有一事,先生去到长阳,住旅馆多有不便。若是不嫌弃,曦娘认识一人,有一所六进六出的大院子,只他和侍女两个人住在那里,先生或可去看看。”
云宓也不拒绝,曦娘便告知了她地址。
说来也巧,那地址竟离长阳军校极近,她本想先打扰一下赵霆昊,这下倒是不用了。
毕竟长阳那里,她最熟的也只有赵霆昊和李邵华,李邵华是她的暗棋,若非得已,决不能暴露。
但是,真的是巧合吗。
云宓嘴角微不可见的一勾。
曦娘下了车,带着过来扶她的两个丫鬟向云宓行礼告别,云宓也微笑致意,看样子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待车发动,那曦娘几人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云宓这才略略放松下身子。
在外人面前,她总是会有所防备。
沈清隽叫这曦娘来说这些话,不知有何用意。
曦娘的话,真真假假,不过关于绿浓先生的事约莫是真的,她也有所耳闻。
云宓转头看着窗外渐渐多了起来,并开始络绎不绝的难民群,眼眸微闪。
她想起了许多,想起冯卿卿,又想起君无双。
卿珂,绿浓。
情坷愈浓。
云宓有些好笑,俗语说,□□无情戏子无义,然而戏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感情。
我有吗?
云宓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目光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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