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副官退后，云宓只身站在青年面前，定定看了半晌，忽而笑道：“怎么，死了吗？”

    这一笑当真美丽灿烂极了。

    青年颤巍巍地抬起头，定定看着她，脸上因为一片脏污所以看不清表情，却能看出那双一向婉约动人的桃花眼里一片灼灼。

    桃花眼？云宓一怔。

    “你……你就不怕王……王家……”

    他说的很艰难，云宓自然知道是因为他身上那些伤口的功劳，每动一下，便是难以忍受的剧痛瘙痒。

    她当然知道，因为都是她亲口下的命令。

    “可怜的孩子。”

    云宓爱怜地用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抚摸青年的脸，一边轻柔地说：“我当然知道，毕竟允文你可是王念晚的孩子啊～”

    王允文本来狠狠瞪着云宓的眼睛里瞳孔猛地一缩。

    “所以，我便制造了一起意外。”

    从今天起，顾盼河边的桃花应当是再也不复存在了罢。

    那灼灼桃花，覆灭在漫天的大火之中。

    在她还是云邺的时候，有许多人曾骂她是个冷血到没有感情的怪物，只因她喜欢让人没有退路可走。

    只能走她给他们规定好的路。

    王允文怔怔看着面前这个拥有惊人美丽的少女，似乎呆住了，半晌，他突然爆发：“你好狠毒！你！你就不怕会死很多、很多人吗！”

    云宓眸色一冷：“那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出事，会有多少人死？你以为云家是吃素起家的吗？”

    王允文一滞，随后眸光闪烁喃喃自语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你为什么要变……”

    变？

    所以说，是他察觉出自己的变化，导致他原本的计划有了变数，从而匆忙下手却被她识破导致失败。

    而且，她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王允文的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你认识云紫菀？”云宓突然问道。

    王允文一震，神情也随这句话产生了变化。

    有恨、有怨、有不甘、还有些许缠绵……

    缠绵？云紫菀是百年前的人，他能与云紫菀有什么纠缠？

    “你喜欢她。”云宓一字一句道。

    王允文神色顿时变得羞怒起来，那双桃花眸里满满的痛色：“你住口！”

    他没有否认。

    “我给你一个机会，虽说你的身份已经死在顾盼河的大火里，可只要你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送你出国。”

    王允文冷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云宓也笑起来，摸了摸王允文沾满血污的头顶：“你没有办法不信我。”

    王允文沉默许久才道：“……你在国外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

    “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又了解我多少呢？”

    随后两个人不再交谈，俱都安静了下来。

    黑暗的密室里只有一盏黄澄澄的电灯在发亮，密室的一角摆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云宓慢慢走过去站在台子前时不时拿着工具摆弄一番。

    王允文看着少女好奇活泼的身影在密室里走来走去，眸子里光芒也闪烁不定。

    终于，他涩涩开口。

    “我的父亲……名王念晚，乃爷爷王宵唯一的孩子，但并无血缘关系。爷爷……被剔除族谱后，父亲被王家家主……改名收养，因此我还是王氏子弟，只是我……我真正的来历除了父亲和家主……谁也不知道。”

    ……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漫长到从百年前延续到至今。

    百年前，云紫菀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虽美名远扬上京，可毕竟年少，性子活泼。

    王宵乃王家私生子，其母据说为一破落世家的小姐，后家世败落沦为奴隶。因生就一双形媚而神冷的桃花眼被京都第一青楼看中高价买入取艺名为‘子衿’。

    王宵父亲生性浪荡多情，于青楼后院无意回眸时，望见正站在窗外看着远处青山白云的子衿，佳人身影单薄，那双眸子却如冰山雪海，霎时击中了浪荡公子的心。

    后来王宵父亲赎出子衿，收为外室，疼爱非常。子衿一开始冷淡无情，却渐渐也敞开了心扉，于两年后一日初雪之时生下王宵。

    王宵小名阿舒，意为平安舒实，是为人父母对儿女最大的期盼，只可惜王宵这一生是完全算不上这四个字的。

    王宵小时早慧近妖，三岁能诗，四岁熟读四书五经，五岁时师从国外大师威尔曼学习先进的知识文化，被其称赞为‘天生奇才，生而知之’。

    六岁时……子衿身死，王宵父亲忘情移情，王宵被王家主母陷害流落街头成为乞儿。

    六岁那年的巨变足以打垮任何心智不足的成年人，更何况王宵。即便王宵早慧近妖，他也只是个孩子，被这样滔天巨变击得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或许如果没有意外，王宵就会一直这样堕落下去，成为泯然于众生街头微不足道的乞丐，浑浑噩噩一生。

    从一颗无暇琉璃，变成一粒浊世尘埃。

    然则七岁那年，王宵遇见了云紫菀。

    王允文说到这句话时，沉默了好久，轻喃呓语着‘遇见了云紫菀’。

    带着说不出的羡慕和嫉妒以及……淡淡的同情。

    ……

    少女伸出细嫩白皙的小手在男孩眼前挥了挥：“哎～”

    男孩回过了神，垂下脑袋用额前脏乱的额发遮住那双与他娘亲相似的眼眸，怯怯应了句：“嗯……”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遇见了，只是少女太过热情活泼，他根本招架不住。

    少女一下子坐在男孩身边，伸出手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男孩子这么胆小干什么！我弟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上房揭瓦了！”

    男孩瑟缩了一下，点点头。

    “嗯……既然我要在这里睡，那我就去生火好了，这里好冷啊～”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向破庙外走去，临近门口，突然回头，笑嘻嘻道：“你可要等我啊～”

    少女的嗓音很独特，娇嫩而软糯，有时尾音上扬，带着说不出的娇娇。

    见男孩微微点了点头，少女这才满意地大步离去。

    听到脚步声远去，男孩慢慢抬起了头。

    他有一双极为美丽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蕴着沉沉墨色，两颗黑色琉璃瞳孔里惊人的暗芒让人不由心惊。

    男孩的眼睛里有一片黑夜。

    他等了很久，却只见门口冷风瑟瑟，枯叶零落。

    男孩低低笑了笑，起身，准备离去。

    “小琉璃～我回来啦！”少女娇俏的声音从远方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因为跑动而产生的喘息。

    琉璃。

    男孩低下脑袋，没有言语。

    “唔……我还抓到了树林里陷阱中的兔子，你会做吗？”少女一手提着一只兔子一手抱着木柴问男孩。

    她还往陷阱里放了几张银票，也不知道够不够。

    “我……我不会……”

    “那、那就我来罢！这种小事，当然难不倒我！”少女挺直了小身板，然后将木柴放下，准备开始生火。

    等到他们吃上兔子时，已近日落。

    少女颤抖着将兔子杀死，眼里虽然含着泪却也没有掉落。

    生火和收拾兔子是男孩做的，少女将兔子杀死后就坐在一旁发呆，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但或许年少心性奇怪，很快少女就忘记了那淋漓鲜血，满足地吃着因为没有盐所以格外难吃的兔肉。

    男孩沉默地啃着，心情意外地好。

    他看到一张纯洁无暇的白纸上滴下了墨汁，美极了。

    “琉璃，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心上人哦！”少女吃着烤肉，脸上泛着朵朵红晕，本就惊人到虚幻的颜色多了几分真实。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啃着兔肉。

    少女也没指望男孩能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很喜欢很喜欢他～可是他太好了，全上京城的贵女都喜欢他，我根本没指望他能一直看着我。”少女有些低落，把肉放在一边，掏出手绢擦了擦手然后两手托腮看着不时爆出火星的篝火。

    “而且我要入宫了，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男孩一顿，把肉也放了下来，少女顺手把手绢递给了他，他怔了怔，接了过来。

    低头看时，上面绣着一朵鸢尾，不像是少女这年纪所应喜欢的花形。

    “琉璃，你做我弟弟好不好？”少女突然看向男孩，笑得灿烂。

    男孩完全僵住了，抬头怔怔看着少女。

    少女有着与他相似的桃花眸，只是形似而神不似，少女的眼里盛着的是盈盈秋水。

    而他是肮脏又不堪的沼泽。

    “做我的弟弟，然后你去他身边替我陪着他好不好？我很想他，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琉璃，你帮帮我好不好？”少女的眉间蕴着愁色，令所有见到的人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男孩低着脑袋，沉默着。

    他沉默了很短，却又很久。

    有一眨眼那么短，却又有一万年那么久。

    “好。”

    他这样回答。

    ……

    何谓琉璃？净如琉，美如璃，此之为琉璃。

    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

    这世上只有云紫菀一人觉得他是琉璃，也只有云紫菀一人唤早已肮脏不堪的他为琉璃。

    后来……云紫菀入宫为妃，年少时纯洁无暇的白纸在被墨水染过后墨色渐渐污了整张纸，再也回不到当初。

    或许，原本也并不是白纸。

    王宵则入了何中兴手下，越爬越高，成为心腹。

    “云紫菀……喜欢的人是何中兴？”云宓压住心头的惊诧。

    王允文压抑地咳嗽了几声：“咳……咳咳咳……嗯……不是喜欢，云紫菀爱着何中兴……他们……相爱着。”声音有些许说不出道不明的苦涩。

    云紫菀与何中兴相爱。

    云宓面上平静，心里却泛着滔天巨浪。

    推翻后清，对抗六国联盟，建立华夏民国，被后世誉为国父的何中兴，竟然与后清时期第一美人云紫菀相爱！

    云宓感觉心情莫名有些奇怪：“那何中兴……是因为云紫菀才试图推翻后清的吗？”

    王允文摇摇头：“不全是。何中兴是个心智成熟，极富有个人魅力和崇高理想的天生领袖。他在遇见云紫菀之前就已经规划并实施已久，云紫菀只是一个契机。而且云紫菀入宫，除了云家、皇帝这两个方面，还有何中兴这个因素也必不可少。”

    “也就是说，皇室有人知晓云紫菀是何中兴的爱人，想借云紫菀来牵制何中兴？”

    王允文看了看云宓，点头：“没错。”

    “那云紫菀知不知道这一切？”

    王允文笑了，说了一个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她知道，并且心甘情愿。作为何中兴的暗棋为推翻后清封建统治出了极大的力。

    云宓有些怔忡：“那云紫菀与王宵相遇……”

    “是云紫菀策划的。”

    他笑着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