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日出生时,产房内并无血污,反倒是清香盈室,兼有五色光华在天际久久不散。这般奇异景象自是引得众人啧啧称奇,那些个机灵的丫鬟婆子更是舌尖含蜜似的恭维主家,称那小郎君必是那天上的仙童下凡,长大后必有大造化哩!他那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父亲听人夸他新得的儿子,心里也不禁欢喜起来,虽是口中骂道:“他一个奶娃娃有甚么大造化!”,全然不知自己眼角眉梢都露出个笑模样。
不料这小儿果真聪慧过人,百日便能言,两岁便识字,待他长到五周虚岁,竟是将几本圣人之言都读遍,甚至连诗词文章都做得比那长他七八岁的兄弟要齐整。家中长辈无不对这个伶俐的后辈疼爱有加,嫡庶兄姊,也都敬仰他才学,从不因他年纪小而轻视他。
父亲见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情,日后未必不能金榜题名,摘得那状元魁首,更是请来城中的严师大儒教导他。怎知世事难料,到了他刚褪换下第一颗乳齿的时候,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寻上门来,称自己命中注定的徒儿数年前就出生在他家。他父母见了这老道人,立时前来迎接,一面叫下人好生伺候,奉上茶汤香饮,不可慢待仙人,一面又将家中嫡庶子女,都带到老道人面前,看看哪个是他徒儿。
各位客官怕是要问,为何这书香门第要如此尊敬一个九流中人?原来,此朝并无“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风气。虽说百姓们大都希望凭借寒窗十年换身官皮,也持个板笏和官家共治天下,但凡人之上还有仙人,凡间的荣华富贵,又怎比得上仙界的神通和长生诱人?只可惜人人皆知做神仙逍遥,却无奈仙缘难求。多少人散尽家财、妻离子散,也未修成正果,只落得个困苦晚景。所以大部分人家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尽管羡慕那些被天道垂帘的仙人,倒也不去做那白日登仙的美梦。
被叫来让老道人相看的稚童少年们高高低低站了一排,紧张地期望着自己被选中。老道人不过拿眼睛轻描淡写地扫视了一圈,他们便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心中所想被那道目光照了个透,都不由地低下了头。只有他,昂首与老道人对视,丝毫不见畏惧之色。那老道人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捻须一笑,缓步上前将浮尘拂过他尚扎着总角的头顶,笑骂:“你这孽徒,见到为师怎么不拜?”他却问:“我拜了你为师,你便会教我长生吗?”老道人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我辈修道,不正是为了与天地同寿么?!”
他便拜了老道为师,道别父母,行李细软也不带,两人驾着云雾而去。
待他随老道人离家后,他父亲一时想到家中出了个有仙缘的后人,一时又想到自己最得意的儿子与自己已是仙凡有别,面上神色好似那走马灯一般地变幻不停——才挂上张狂的笑颜,又垮下一张苦瓜脸,倒与那街角傻掉的疯乞儿仿佛一对亲兄弟。
他的母亲倒觉得心中像是放下一块大石,轻松了许多。说来也怪,这儿子虽也是自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却自小便不与她亲近,成日里往书房里钻。丈夫说那是男儿家胸有大志、不拘于内院,她妇人心思小肚鸡肠,见了儿子勤学好问反倒嫉妒起书本笔墨来。可她也不傻,这儿子分明是将自己看作了托生的容器——“物寄瓶中,出则离矣”【注1】,故不与她亲近。
至于那些个兄弟姐妹心中如何作想,笔者暂且按下不表。却说那日他被老道人驾着云雾送到一洞府,传授仙道。那洞府果真不一般,乃是在一高峰峭壁上开凿而成,大小约莫两进两出,也无桌椅床榻,只是地上有两个仙草编制的蒲团。老道人叫他盘腿坐在一蒲团上,自己则坐在另一个上,细细与他说了如何吐纳灵气、如何将灵气反哺肉身、打磨穴位。他悟性绝佳,不多时便照模照样地入了定,才一日就打通了周身经脉,进了旋照初境,登时感到自家五感通明,肉身轻盈。那老道人见徒弟如此灵秀,更是欣喜不已。此二人,一个起了惜才之心,一个初尝修炼滋味,倒是师徒相宜。
不过六七年,他便升至开光修为。老道人对他再满意不过,笑称这徒儿以后怕是能超过自己,又问他还回去看看亲人。他摇摇头,笑称自己在这洞府中这些年,说不得家里早就变了样,自家倒是如那勿入仙境的樵夫王质一般了。【注2】
又修炼了十数年,他一路突破融合和心动期,或有心魔相阻,或有外出历练,而老道人却又未能突破心境只好坐化,这其间种种,笔者暂且不与赘述。且说这日,他如往常一般在洞府打坐,却觉得心神不宁,掐指一算,发现是父母大限将至。修道之人本应斩断尘缘,但父母生养之恩本是上天注定,所以他还是驾起云雾靠灵觉寻到了家中,待二老咽气后,替他们做了场法事,那冥冥中连在他身上的因果,这才散去。
了却一桩心事后他又沉浸在修炼之中,而他肉体凡胎的兄弟姐妹们则相继离世。待到他百岁之际,终是修出了元婴成了仙君。如此一来,他在往后千年里,都不会忧心像老道人一样身死道消了,于是他便再次闭关。
这次闭关持续了千年之久,直到因为灵气不足而被迫中断。这样的情况仙君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不得不停止修炼,走出洞府。
但洞府外却已是另一番光景:原本肥沃的田地稼禾不存,土地被晒得裂开了口;大些的湖泊江河还尚存有淡水,单薄些的溪流全部只剩下干涸的沟壑;面黄肌瘦的百姓们聚在一起分食着什么,细看之下才发现是那是一个妇人的残 尸
这人间地狱的惨像却没有在他心中溅起半点波澜,令他惊心的是他此刻无法感应到任何灵气,连一片简简单单的云雾都聚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他皱眉思虑之时,那群啃食人 肉的村民看到了他,他目无下尘的神色和健康的身形令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些关于仙人的传说,有的只是拿他们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瞪着他,更多的则用嘶哑的嗓音哀求他用仙术变出食物和雨水。
“吾已修道成仙,不插手凡间之事,”仙君不为所动,神色淡然地看了看这些饥民:“众生皆苦,人间种种,都是天道轮回,本就与我无关。”说完,他便要抬脚离去,却不料饥民中却传出一个声音:“既然仙君不肯救我等,那我等只好借仙君这身仙肉救命了。”这话一出,便见饥民们露出贪婪的馋相,朝他身上扑过来。
他大惊:“尔等凡人,竟敢不敬仙尊,不怕被降下天罚吗!”但这样的呵斥并没能阻止饿红了眼的众人,调动不了灵气的他心中骇然,一时间竟忘了躲闪。眼见暴民们散发着臭气的黄牙就要啃到了身上
就在这危机时刻,却只见众人眼前白光一闪,那仙君就没了踪影,惊得众人呆在了原地。
却说他被白光一闪,发现自家进了一个灵气丰沛的空间,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处秘境。他放声大笑,看来自己的运气不错,竟因祸得福到了一个从修真者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地方。正笑着,却见一美貌少女滴溜溜地拿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自己,见他抬眼对视,她粉白的俏脸登时如朱砂滴在油纸上一般沁出红晕原来这少女就是这秘境的境灵,不知为何竟生出个女身,等了数千年才等来个主人,又是个俊秀郎君。她欢喜之余忍不住偷看新主人,却不料被瞧了个正着,不由羞恼。她喜爱这仙君,便放任他大肆拿用秘境中的仙草宝材,原本可以长存于世的秘境,不过万年就被那仙君用尽了灵气,秘境不存,境灵自然也随之消散了。
故此,他又不得不离开秘境回到凡间。刚出了秘境,他就感到环绕周身的气体污浊凝滞,全然不似秘境中的清新灵动。这万年间,凡间的情况不但没有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好转,反而越加恶化。
他原先还抱有侥幸,告诉自己这是天道给他的考验,但凭借双脚(没灵气用的小苦逼飞不起来)走遍整个世界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然成为世间唯一的活人了!而更可怕的是,这世间不仅没有别的活人,甚至连其他活物都没有了!莫说飞鸟走兽,连草木虫蛇都不见一只!
他这才后悔起自己没有好好珍惜秘境,只可惜他再怎么后悔都于事无补了。堂堂仙君现在只能与凡间毫无生机的焦土为伴,毕竟这天地间,只留下他一人。
不能修炼的岁月是如此难熬,也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枯坐在地的他望着满目苍夷的人世间,耳边似乎响起了老道人昔日所言:“那是自然,我辈修道,不正是为了与天地同寿么?!”
无良笔者见其惨状,很是幸灾乐祸,当即胡诌打油诗一首:
仙骨乃自襁褓来,始龀修仙为长生。
舞勺之年即开光,谈笑自比烂柯人【注3】。
弱冠融合有小成,而立突破练心动。
始至不惑已灵寂,父死母亡尘恩断。
期颐修得元婴成,兄弟姐妹皆作土。
心无旁骛闭死关,不知瞬息过千年。
府外人间成炼狱,沃地不谷泽水涸。
暴民饥渴啖血肉,幸得秘境来相护。
弹指万年桃源竭,才回凡界寻人迹。
不见仇敌埋骨处,唯余寂寥遍荒土。
【注1】出自孔融的《父母于子无恩论》 【注2】【注3】出自任昉的《述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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