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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乐丝的言谈举止之间都含着对我的讥讽,这令我极其不信任她脱口而出的话。但是我知道这个人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所以她一定是知道了些关于那个边境城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我只得按照她预料中的那样追问。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另外,你应该叫我小姐才对吧?”她从容镇静地说着。我知道自己一时心急忘了礼数,在这种不知道我的事的人在场的情况下,桃乐丝万不可能纵容我私下时的无礼。我低眉道:“十分抱歉,桃乐丝小姐。”
她没有再多说,与泽维尔一起有说有笑的走远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们的背影格外刺眼,尤其是泽维尔,她身上总有一种我所熟悉的感觉。我劝自己不要再多想,迈开步子跟了过去。
被掩映在浓密花丛中的亭子微微露出一角,蜿蜒的小径大概正是通向那个神秘之处。花浓郁的芳香扑面袭来,原本在南国算是耀眼的太阳被掩于浓叶之间,翠色浅浅升起云烟,仿佛是坠入梦境一般。亭子白色的石柱上蔓延着的藤蔓上绽放着粉色娇嫩的蔷薇花更为此处添了一分意境美。叶比穗与几个仆从坐在亭子里,亭子中央的白石桌上摆着蔷薇花茶与各种点心蛋糕。更难得的是叶比穗换下了东国的服饰,穿上了南国的洋装。
倘若说穿着东国长袖衫襦裙的叶比穗看上去温雅沉静,像淑女一样窈窕,那么穿着洋装的叶比穗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南国贵族小姐,气质独特而性格温婉。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忽略掉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与那双琥珀色泛着光的眸子。她的唇角始终带着笑意,但是这种笑却令人觉得好像她一开口就会像那些南国名媛一样浪荡,不得不说,这个里子本就是个美人的少女怎样打扮都令人觉得舒心。她的洋装与桃乐丝的有着颜色上最根本的差异,桃乐丝喜爱穿奢华的深红搭配淡雅的暗白,而叶比穗穿着看似无意却有意的浅金色,细致的花纹褶皱,恰到好处的蝴蝶结装饰都为她大大加分。她梳着南国女性最传统的头饰,偶然一个回眸,像是真能勾走人的魂儿。
刚迎上去,泽维尔就笑言:“真没想到桃乐丝这么有心思,在这满园春色里还藏了一个美人儿。”桃乐丝道:“那自然是为了让你见识见识这世上漂亮的人,免得你总心不在焉的。”泽维尔像是习惯于桃乐丝这样的说话方式,毫不犹豫地回击道:“看样子这名少女确实比起你要美得多呢,至少那看起来就温婉的个性绝对能为她加分不少。”桃乐丝摇摇头,上前去给叶比穗介绍泽维尔。叶比穗偏头望了望泽维尔,礼貌地回了一个微笑。
当她知晓泽维尔确实是一名女性时,小小地讶异了一下。但是她仍然毫不吝啬夸奖之词:“泽维尔小姐确实是一位帅气的女性呢。我认为您的潇洒与真实已经胜过了许多足不出户的名媛。”泽维尔当然很是开心,礼貌地回应。
待大家都坐下之后,泽维尔开了话头:“以前总看你和那个叫安西尔的小少爷在一起,这次他怎么没有跟你来南国花园?”
“他最近有点不对劲儿,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偷偷进行。这孩子也快到年岁了,长得也越来越俊俏,将来绝对惹得许多少女为之心魂牵梦萦。最近父母对他也更是喜爱了,想必将来也是有番作为的。若你想见他也容易,他明天就会到了,和唐纳德一起。”桃乐丝收敛了微笑,说话时神色平静。
泽维尔听她如此说,倒是笑了起来。她道:“不过是个小屁孩罢了,桃乐丝你何必为了他想这么多。与西国达成共识即将灭掉北国的是你,将来这个艾德里安家最闪耀的也只会是你。”桃乐丝对泽维尔这么说像是很放心,她又渐渐恢复了笑意。她看了看叶比穗,道:“我们来这可不是唠家常的,主要还是为了欣赏南国花园的美景。咱们住的这里没什么美得惊心动魂的,不如去花园另一边看看?”
这里的人都赞同这个提议,于是她们又一起攀谈着走向花园深处。我看着她们的背影,不打算再次跟去。也许是因为已经厌倦于桃乐丝待人的态度。那种恰到好处的调侃,漫不经心的轻浮与不失优雅的讥讽让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钢刀,可以轻而易举地插进人类柔软的心脏。
这里的春天太温暖,我不得不怀念起北国不分四季的白雪与漫无边际的风霜。我知道北国人民此刻正抵御着西国强大的军队,他们用生命与尊严守卫着自己的国家,而我只能在遥远的南方哀叹。我不是个合格的北国人,甚至可能根本不属于北国。
夜幕降临,我从自己的房间里逃窜了出来。宁静的月色柔和得令人心安,我随意得像是游逛一般在花园里乱窜。我想迷失在这充满芳香的庭院,直到永久沉眠。我意识迷乱地乱晃,眼前逐渐出现了一个身着红黑东国礼服的少女。之所以说是逐渐出现的,是因为我最初只看到她模糊的影子,然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惹眼。
等到我完全看清她时我方才发现,她就是莫里安。初次与她相见时她穿的是黑色洋装,此刻他穿着东国的礼服我反而有些不适应。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她穿着这样的服饰更带着一种空灵的美感。那是一种近乎虚无,令人心智不清醒的苍白,就像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黑森林里有什么的神秘。她苍白的肌肤在夜色里显得十分清晰,那双混在黑暗中的墨色眼眸里带着与桃乐丝截然不同的讽刺意味。如果说桃乐丝的讥讽是出于她轻浮的性格与高贵的出身,那么莫里安的讽刺就是真正带着无穷恶意的黑洞。那就是嘲讽善良,嘲讽整个世界的,最真实的恶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清醒地问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云一样轻,漂浮在风里。我没有喝酒,却醉得不成样子。她扬唇一笑,道:“那要问你自己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她就又道:“‘如果你不拼命,那就别侮辱别人为之拼命的信仰’,曾经有一个人这么对我说过呢。但是也许那个人不知道另外一句话,那就是‘仇恨与黑夜将蒙蔽人的双眼,信仰与烈日则会诱惑人走向死亡’。我认为这句话才能诠释她为之拼命的信仰呢。”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无法逃离黑暗的人会用尽全力将身处光明之中的人拉入无边深渊,被蜘蛛丝捆绑不能动弹的人会用美言诱劝别人爬到蜘蛛网上。这就是人的本性了,或者说,这也许是我的目的呢?那么,你认为国王,王后与国家是什么呢?”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的意思。我认为国王与王后是国家的领导者,而国家就是同种族人们群聚在一起构成的家,不能侵犯也不容背叛。”
“从常识上来说的确是如此呢。领导者想要证明自己的地位,就会用具有象征性的东西昭告这个国家的人,比如说,王冠。很多人都觊觎这个王冠,因为得到它就等同于得到王的地位。可是他们忘了,人是那么地可怕,而能站在这一群可怕的人的顶端的人,一定比常人扭曲一千倍甚至一万倍。所有觊觎王冠的人都将万劫不复,本来应该是如此。但是也有成功的人。历史上很有名的一位呢。”
“那是西国与南国的混血种儿,一个聪明到了极致的男人。他曾经夺下西国的王权,可惜后来死于疾病,自己的功绩被一笔勾销,历史上只有一页史书记载着他得而复失的荣耀。王冠是那么地沉重,所有带上它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自私的人类们不满足于孤独与寒冷,于是他们靠在一起取暖,这样就有了国家。但是每个人都那么自私国家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统治者编造出了人性最大的谎言,那就是真善美。这样像是过家家一样存在的国家,这种没有必要存在的王冠,若是没有了,你说世界是不是会更漂亮?所以先是北国,逐渐地,南国,西国,东国,全部都会消失。王冠会破碎,它带来的穷奢极欲,极度王权与沉重代价也会消失。没有清扫,世界永远也不会干净,因为人类本身就是最顽固的脏污。”
“等等,你这么说,你不也是人类吗?”
“所以我讨厌我自己,正如我厌恶这个根本谈不上温暖的世界。所有拥有两个国家血统的人都是最奇异的宝物,这些人是统治者们的恶梦,是权力与力量的仇敌。他们的存在不被允许,他们只是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统治者们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因为这个世界不应该有这样的存在。不应该有没有国界的自由。这些混血种人一生都将注定悲哀,他们会死于非命,或者改变世界。”
“你说这么多无聊的话,这么讽刺世界的话是为什么?你也存在于这个充满歧视与恶意的世界。”
“我希望等到你知道那些人苦苦隐瞒于你的真相时也能这么天真可爱呢。不过没关系,无论你被荆棘伤害多少次,我都将把你从危难中带回来,把他们从你身上剥夺的,再重新予你嫁接。”她用十四岁的声音说着这番话,令我觉得无比别扭。她嘴角带着微笑,又消失在寂静黑夜中。这个少女,从根本就扭曲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在模模糊糊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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