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万年县,一日,上官海棠在城中坐马车正要出城巡查兵营。
突然,从道旁斜剌里冲出一蒙面人,身姿矫健,两三步窜上了上官海棠乘坐的车厢。那人上车后,二话不说,就抛撒了一包药粉。车厢里,上官海棠对面坐着李迷,二人正在商谈公务,毫无防备。所幸,那包药粉绝大部分都撒在了李迷的脸上,上官海棠暂时无恙。
李迷脸上火辣辣地疼,眼睛也睁不开。他意识到,多半是生石灰,急忙高喊:“捉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见石灰只弄伤了一人,又掏出匕首,蹂身而上,刺向上官海棠。上官海棠则提剑相抗。当时的习俗,士人成年佩剑,只要出门,一般剑不离身。但是这种剑是礼剑,长度在三尺以上。马车上空间狭窄,剑拔不出来(注1)。
刺客一击不中,被上官海棠用剑鞘挡住,却仍不放弃,又欲继续肉搏。上官海棠大骇,自己的剑术虽尚未臻于化境,但是在空地上制服一个持短剑的敌人,还是绰绰有余。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在车厢中,情况恰恰反转过来,长剑拔不出,变成“烧火棍”,极不灵便,而短匕却最适合在狭窄处使用。可见刺客是有备而来。
这时李迷虽目不能视,仍举起身边的包袱,在空中胡乱挥舞。包中有砚台等文房用品。也是刺客运气不好,竟被击中了头部,立时晕倒。
随行的骑兵护卫在外面看不见车厢内的情况。过了一会儿,才总算反应了过来。排长先下马登车,其他士卒紧接着鱼贯而入。上官海棠在城内和近郊出行,护卫队是一个标准骑兵排,算上排长共二十五人。这些人,就是普通的野战兵,没受过专门的侍卫训练,应对刺客毫无经验和准备,更别提行动预案。十多人仓促挤进了原本最多只能坐4人的车厢,犹如叠罗汉,或者沙丁鱼罐头。受伤的李迷、昏迷的刺客、先上车的排长,全被挤到了车厢底部,上官海棠则被挤到车顶,脚不沾地。
过了约一刻钟,营长丁大力闻讯,亲率百余人从城外赶来,把马车团团围住,又命令士兵拆除车厢的顶盖,才把上官海棠“解救”出来。
待所有人依次下车,把刺客五花大绑,揭开面纱,竟然是一妙龄女子。上官海棠下令把她救醒,在牢中不可虐待,一定要留活口!
光天化日,行刺朝廷六品命官(注:通常县令是七品,但万年县是大县),不是小事,必须严查。是当地人有私怨,还是李自岷派遣的杀手?
县丞李迷身负重伤,脸肿得像个茄子;县令上官海棠和代理县尉都是武官,不熟悉律例。这事让谁主持?(注2)
在关西地界,上官海棠算“外来户”。她给有过几面之缘的朋友欧阳娟(冯翊太守欧阳坚石的女儿)写信,询问有何建议。
欧阳娟回信,荐华阴县尉杨岳贞(弘农太守杨荫的族侄)。恰好华阴县和万年县离得很近,策马片刻可至。欧阳娟给杨县尉写了封信,他就来万年县衙了,也不需要惊动上级官府。
上官海棠和杨岳贞初次见面,简短寒暄了几句,杨岳贞夸口:“下官只须半日,必能得知此犯是否关西奸细。”
上官海棠说:“县衙正堂之上,你我所谈,皆是公事,犹如军中,不可戏言。”
杨岳贞答:“唐朝载初年间,蛇灵逆\党 谋刺圣驾,大理寺卿狄仁杰 言,‘陛下让臣侦此案,三日不破,臣自裁以谢!’蛇灵大案,何等错综复杂?下官尝读《狄公案》,学其断案之技,小有所得。今破此案,应不甚难。”
“杨兄勉之。事后我会如实向朝廷为你美言的,保举你晋升七品,不在话下。”
杨岳贞拜谢。随即径直前往县牢,提审案犯。
“兀那女贼(注3),报上名来。家住何处?父兄是谁?可曾出嫁?”杨岳贞喝道。
此刺客名叫胡菁,是万年县本地人。刺杀县令,必死无疑。她怕连累家人,故拒不交代真实身份和行刺的缘由。
杨岳贞见犯人毫无反应,对旁边的狱卒说:“你把刑具拿来。”
胡菁看到刑具,心中胆怯,喊道:“大人,民女欲杀上官县令,是因一己私仇,与旁人无干。自知罪无可赦,只要不牵连家人,我什么都招。”
“现在想起牵连家人了?当初掏匕首的时候,想什么呢?战时行刺军\政长官(团长兼县令),与谋反无异,当连坐九族。本官如何向你保证不连累你的家人?”杨岳贞正色回答。“快些准备了”,他转头又对狱卒喊道。
“不招?先在你脸上刻个‘贼’字。”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将死之人,亦不例外。胡菁如实交代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家住城东十里铺。杨岳贞也不再问别的,立刻动身,点齐衙役十数人,乘马直扑十里铺。到了地方,在保长的帮助下,找到了胡菁的家。胡菁之父在外做工,只有其母和幼妹在家。杨岳贞即令衙役拘了此二人,又听说胡菁还有小姨和已出嫁的姐姐在镇上。一并拘了。
回到县衙,杨岳贞向上官海棠禀告,已查实案犯胡菁身份,是本地人,应非临时派来的奸细。听到不是奸细的结论,上官海棠大松了一口气。
一干人犯被带上堂来,搭眼一看,胡菁与一姐一妹相貌极似,肯定是一家人。杨岳贞大喝道:“凶犯胡菁!你家人都在我手里,若还不统统从实招来,我就对你家人动刑,先打你妹妹。”
胡菁姐妹三人感情很深,就在她两难之间,忽听上官海棠一拍惊堂木,说:“杨县尉,这是在我万年县衙,不是你们华阴县。动不动刑,还轮不到你招呼。胡菁的妹妹才十岁,咱们对她下手,又与盗贼何异?
胡菁,常言道,县令为百姓的父母官。我既为父母,岂能对儿女动辄逼以刑杀?你敢冒死杀我,必有刻骨仇恨。我到此地仅数月,与你素昧平生,又是如何结怨的呢?若因我施\政不当,你如实说来,我自当改正。”
“县尊,民女若如实说出苦衷,青天大老爷能否放了我的家人?她们与行刺之事无干,毫不知情。”
“我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你也能看到,我就是个小姑娘,比你大不了几岁。
杨岳贞,你又吓唬人家小姑娘了。谁说要株连她的家人?既已验明了身份,即刻释放这四人。”
杨岳贞劝阻,万万不可。若放了她家人,她一定又不肯招供了。上官海棠说,你别管了,好好送那几人回家,安抚一番,我亲自审问胡菁。杨岳贞欲坚持己见,无奈上官海棠官大,而且在她的地盘上她说了算。
打发走了杨岳贞,上官海棠又屏退左右,对胡菁说:“此处没什么县令、嫌犯。只有两个姑娘,上官海棠,和胡菁。你有什么想说的,任何事,都可以对我说。”
“好,我说。营长丁大力纵兵为祸,鱼肉乡里。镇上的小娘,无一幸免,都被军士调\戏过。丁大力本人最是禽兽不如!他竟然欲将魔爪伸向我的小妹。”
“我知道了。调\戏民女 违反军规,只要查实,我必斩他!”
胡菁突然跪下,哭道:“上官青天只要能把丁大力绳之以法,民女死而无憾。”
“诶,怎么又要死要活的?”上官海棠扶起她,接着说道:“是不是那个混蛋杨岳贞吓唬你,说 刺我是死罪?”
胡菁连忙点头。
“他胡说!你可识字?”
胡菁摇头。
“没关系,我讲给你听。古代有位明君,齐威王,曾向全国下令,‘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你看,你指出我的过失,当面刺我,非但无罪,还该受上赏。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叫丁大力来,你与他对质。”
上官海棠派人请来丁营长。丁大力到堂上,见刺客胡菁站在上官海棠身后,急忙拔刀,大喊道:“县尊,危险!”上官海棠从容言道:“胡菁的事,我已了解清楚了。她不是刺客。倒是你的事,咱们得好好说说。来人呐,把罪将丁大力拿下。”言罢,左右涌出刀斧手,夺了丁大力的佩刀,又把他按在地上。丁大力大呼冤枉!
上官海棠说:“据胡菁所言,你欲对她妹妹行 非礼之事。你有何话说?”
丁大力大呼 绝无此事,过了一会儿,又说:“臣想起来了。是有个小娘,相貌与此女相仿。那天我领兵进镇巡视,她拦下我,说,‘你帮我杀了邻村的牛家老三,我就委身于你。’当时罪臣色令智昏,也没问是非,就派兵捉了牛老三,当着她的面杀了,后面的事,都是她自愿的,我绝无强迫。臣草菅人命,杀了无辜村民,该当死罪!”
胡菁反驳道:“我妹妹自小善良,连地上的蚂蚁都不敢踩。就算她跟牛三儿有怨,怎会让你去杀人?”
上官海棠接着道:“你年近三十,她才只有十岁,你比她爹也小不了几岁。如何下的去手?!”
“团座,天地良心啊!她妹妹长得和她差不多,就像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娘。罪臣当时哪知她才只有十岁?”丁大力哀嚎,声嘶力竭。
“罢了。大敌当前,你的事,尚无实据,我就不杀你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先免了你的军职,暂以白衣留军前听用,将功折罪。不过你麾下兵卒不守军纪,滋扰地方,不能不了了之。我会派人严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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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完全拔出一柄1米长的直剑,忽略剑柄长度,至少需要2米的空间。
注2:一县中,最大的三个官就是县令、县丞、县尉。
注3:古语中“贼”泛指罪犯,比如“反贼”、“山贼”等,不是专指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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