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郎中李文翰 带着两名家仆来到恒山郡某县上关村。上关村是一个人口不满百户的小山村,因交通闭塞,民生甚艰。村口有一小庙,李文翰装作参拜的模样进去观察了一番,见此庙甚破,也无壁画、法器,仅在香案后面摆了一尊鎏金佛,约三尺高。
李文翰寻访民间,是扮作走方的郎中(就是赤脚医生),所以受到了当地村民的热情接待。
傍晚,李文翰与上关村一老者闲聊,问起村口是何庙,供奉的是哪尊佛?
那老者并未作答,而是反问道:“先生不是恒山人吧?”
李文翰“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恒山郡 谁人不知恒山庵,谁人不知定慧大师?外乡人别看咱村这座庙小,里面可是真佛,是我爷爷小时候,全村砸锅卖铁从恒山庵请来的。很灵验的。你去拜过没有?保管你一路平安”,老者好像并不在意李文翰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
多年前,李文翰刚出仕时,是大理寺散员,曾参与过赵宇 跟恒山庵之间的官司。从心底里,他是同情赵宇,不相信恒山庵的。所以面对老者的问题,他不想承认自己参拜了村口的庙,又不想扫兴,只好支吾了一番。
“老哥啊,我瞧着村里过的也不富裕,不少汉子面有菜色,可是庙里的香油似未断过,蜡烛(注:古代蜡烛很贵)有手腕粗细呀。”过了一会儿,李文翰又寻了个话头,打听道。
“菜色? 这两年的收成算是不错了。穷乡僻壤,能顿顿有的吃,就是祖上积德了。
先生以为,不供神佛,省下香火钱,就能多吃几顿好的?不然。在恒山这地界,不信定慧大师,连性命都难保。”
李文翰以为那老汉要讲到恒山庵欺压乡里的罪行了,顿时聚精会神,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断了他。
“你看山那边的下关村,去年发大水,村里的长老们商议,各家凑钱,清理河道,就没钱供佛了。他们糊涂啊,只要香火钱不断,定慧大师随便派个弟子来画张符,直接烧给龙王,还用挖河筑堤?
结果上个月,水倒是没再发,郡里征兵,十丁抽一。先生见多识广,朝廷在西域万里之外打仗,您说这兵还能活着回来么?”
李文翰是朝廷官员,当然知道西域前线早已停战了,上个月征兵是为了对付黑山贼。不过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为了不打断老者,李文翰又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了,转而问道:“那您这个村没兵役?”
“没有。
只要供了恒山庵的佛,村里的田就算是寺产了。全村老少爷们二百多口,都算是恒山庵的帮工,户籍不在县里。要征兵?找恒山庵去啊。
不过老汉我倒是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尼姑去当兵的事。”
李文翰被老者的说法弄得哑口无言。历来隐户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免役。雍朝、新朝还算好的,只有兵役,没有徭役(就是农闲时无偿替官府干活)。再早,就算是太平年间,没有征兵,光徭役每年就要服好几个月,劳动强度大,又没有安全措施,常有因工伤亡的。
“这村里的地,村民们祖祖辈辈都在耕,就因为供了佛,一下子变成了她们的地。村里人就没什么想法?”
“想法,有。那些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们,没经过过大灾,当然有想法。可是你要是细细算一笔帐,前雍虽有太祖定制,二十税一(即5%),永不加赋。然而才过了不到三十年,前雍太宗朝,就有江南举人联名上疏,乞开丁税(注:丁税,即人头税,一般来说,对于亩产较高的地方,人们希望官府征人头税而不是田税)。
后来,又开矿税,只要有山,不论有矿无矿,一概征收。到了前雍的末代皇帝,穷兵黩武,摊边饷入税。今年,听说黑山有贼,相邻数郡皆加征练饷(即练兵之饷)、剿饷。
这还没说鼠耗(指粮食在粮仓被老鼠吃掉造成的损耗,也要转嫁到农人的头上)、火耗,县官的养廉银,税吏的润笔费、斡旋费。
全算下来,以山上这样的贫瘠之田,赶上大丰收,也仅仅温饱而已。比较起来,供了佛,就简单了,丰年管吃饱,饥年 庵里拿粮食,管你不饿死。
可别小瞧了这最后一条,现在的娃子们,是没遭遇过连年饥荒。三十年前,河北蝗灾,赤地千里,县库也没粮食。定慧大师,那时候还不是掌门,亲自带人来山里接我们。只要供了佛的,恒山庵包管一个不落下。
我瞧先生年轻,估计没经历过当年的大灾,我们四十几个村,男女万余人,躲在恒山庵里,外面有上百万流贼围攻。当时是日日惊心,夜夜不敢睡觉。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终于有一白袍武将率领数千骑上山来解围,杀散了那些乌合之众。老汉我有幸,远远望了那年轻将军一眼,真是面如冠玉,贵不可言,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李文翰 看这架势,老汉俨然是把恒山庵当作了救命恩人,要想从他口中套出对恒山庵不利的消息,几无可能。
几天来,李文翰 又走访了邻近的几个山村,村民们的说法多大同小异,凡是年龄在四五十岁上,亲身经历过三十年前的大蝗灾的老人们,全都视恒山庵为再生父母。
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说,恒山庵收的租子,跟官府的田税相比,有些年这个多,有些年那个多,并无一定规律,但是总体说来,还是“供佛”比较合算。还有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不服恒山庵,向李文翰轻佻地形容恒山弟子如何美貌云云。
今天连更2章(虽然加起来也不到3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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