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卫尉少卿郑婉奏陈:兹上天有好生之德,新朝更始以来,献容昭告天下,‘士民百姓不论出身,及已下狱之囚犯、海内通缉搜捕之贼,人人享有公正审判之权。凡搜查民舍、拘捕逃人,皆须有司预先出具公文,副本留入堂案。前朝有兵司、御史台等从权设置刑堂、秘密抓人等事,一概停止’云云。
今有贼人冒充官差,挟持上郡太守韩州第六师师长少将贾和 至京师。下官闻有此事,立派麾下兵马协助洛阳北部尉张亮击破贼人巢穴,解救人质。因事发突然,人命关天,不容拖延,未能预先知会北平府(注1),特此奏明。”
“下官洛阳北部尉张亮奏陈:今有形迹可疑之徒,无官凭路引,而欲闯虎牢关(注2),被有司拿获。经搜查讯问,知其身携密信,显系关西细作,欲潜入京师活动。密信上言,‘关西军某部拟于今年某月某日围攻上郡,而该地守将贾和熟知兵事,请魏先生帮助调离此人’云云。”
“嗯,张亮,写的好!”郑婉通读了一遍张亮草拟的两份奏章,赞道:“有理、有力、有节。
你今年虚岁都三十七了吧?让你这等大才在九品小官的任上干了近二十年,洛阳府真是毫无识人之明。
事不宜迟,你让管家现在就递帖子,我明天去见魏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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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郑婉和张亮坐马车去魏府,只见魏府门前等候求见的官绅摩肩接踵,犹如市集,有好多辆马车、轿子,当然大部分人还是站着。
“架子不小啊”,郑婉在车厢里叹道。
“魏文新是三朝老臣,御史中丞的品秩虽然不高,只是正四品,但是因为御史大夫(即司空,三公之一)常年空缺,御史中丞实际主持御史台的日常工作。监察御史有闻风奏事(注3)之权,以前还能插手刑狱,权力实在不小。魏文新以耿直闻名于世,被不少读书人视为榜样和清流领袖。”
“清流领袖?他一个只靠道听途说(注:指闻风奏事)耍笔杆子的人是清流,咱们这些干实事的,反倒成了浊流了?
雍朝的史官都说昊朝亡于御史,诚非虚言。雍朝开国宰相李普就曾说过‘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故前昊之亡,即亡于言官。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借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注4)
国家可亡于外敌,可亡于内乱。而亡于言官,最为可笑。新朝亦当以此为戒。”
“小姐说的是。我朝在外领兵的大臣,无有不被弹劾的。上官腾、上官海棠、王显(并州刺史王良的弟弟,正在朔方领兵),概莫能外。这样一来,朝廷反倒难以辨别孰优孰劣了。”
郑婉敬重魏文新是老人,官职又比自己高半级(卫尉少卿是从四品),一大早就赶来等候,连饭都没吃。结果等了一个时辰,还没让进,只好让仆人去买了五个烧饼、三个茶叶蛋、一袋豆浆,和张亮在马车里分着吃了,算是早饭。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个魏府的仆人过来,趾高气昂地叫郑婉进去。
郑婉一个人在魏府仆人的引领下进府,张亮在马车上等候。
走过蜿蜒的回廊,到会客厅,只见魏文新端坐在主位,眯缝着眼,好像神游天外。
按照通常的礼节,晚辈拜见长辈(或下级拜见上级),尊者可端坐在屋中,等待卑者行礼。下官见上官行长揖之礼,民见官行稽首礼。平辈之间,主人见客人向屋门走来,应该站起来迎接,互相拱手为礼。若主客之间虽有尊卑上下之别,但是相差不大或主人表示热情,也可到门口迎接,不让客人作揖。
郑婉虽然年龄小,官阶比魏文新低半级,但是郑婉是士族,魏文新是寒族,他端坐在屋中,显然不妥,让郑婉既惊讶又不悦。不过想想也是,自己前两天刚带兵端了他的秘密监牢,他大概也很生气吧。
算起来,因为郑婉的父亲是方面大员,她即便在以前没有官职的时候,见别的官员也没作过揖,魏文新是第一个。
一般来说,除非地位相差悬殊,下位者作揖时,上位者应该说请坐,这样作完揖(或不太严肃的场合只作半个揖)就可以坐下。
魏文新在郑婉作完揖后才睁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才说请坐,这让郑婉多站了好长时间。
郑婉刚坐下,魏文新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卫尉有哪些职责,如何能做得好,云云,仿佛是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倒是故意避开了贾和的事,毕竟这事如果认真说起来,他不太占理。
等魏文新说完,郑婉问道:“下官初任此职,资历尚浅,确有需要大人点拨之处。我朝制度,外官正六品以下不能直接写奏章给朝廷,需要较高级的官员阅后代递。昨日我收到洛阳北部尉张亮的折子,不知当递否?还请大人斧正。”
郑婉把折子递给魏文新。魏文新虽然心中奇怪,郑婉为什么会问自己这种小事,但还是把折子接了过来。
魏文新只扫视了一眼,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声斥道:“郑婉,你小小年纪,心好毒啊!”
“不敢。咱们彼此彼此。贾太守七尺大汉,虎背熊腰,在你的黑狱里只关了半个月,出来时形销骨立,大腿比我的胳臂还细。到底是谁的心狠?
魏大人,只要你明天上书请辞,这封奏折我就当从来没见过,将来也不会有第四个人看到它……”
“不!老夫行事光明磊落,你伙同张亮诬陷我,朝廷会还我清白的。”
“魏大人,别激动。这不是清不清白的问题。战时通敌,罪同谋反,是要灭族的,您何必冒这个风险?
我想您也应该知道,张亮的曾祖父张基,有狄公再世之誉。这个案子让张亮办,人证物证俱全,过两天上郡再打一仗,就是铁案,没人能翻得了的。”
见魏文新还是不服,郑婉只好接着说道:“您或许不信关西军会打上郡?
……哦,您是文官,不懂军事。我给您讲讲。这韩州前线的四郡,曰弘农、冯翊、西河、上郡,天天都在打仗。您真的想拿全家百多口人的性命赌这两天上郡不打仗?”
魏文新还是沉默。
“好!您赌了。为了让您赌得明白,也输得明白,我还是先跟您说清楚,关西能派奸细来洛阳,我也能派密探去关西。关西魏北郡 守备旅第一团的团长杜由已经被我用三千两银子买通了,后天他就派兵攻城。怎么样?还想赌吗?”
“不。我不信。关西的军官士兵视李自岷为父兄,哪那么容易被你买通?”
“您还是不信?哈哈。这三千两银子,我给他的不是银锭,而是折合成军火,迫击炮和炮弹。关西生产军械的能力不足,各军所需的重武器多半要靠缴获,每支部队的指挥官自己想办法武装自己的下属。那个密探说自己是走私军火的商人,和上郡驻军有仇,只要能报仇,甘愿赠送价值三千两的军火。您觉得杜由会不会上钩?”
“郑婉,你好大的胆子!给敌军送军火,你就不怕我弹劾你?”
“哈哈,你要是弹劾我贪财,我或许会害怕。
通敌,谁信?我郑婉领兵数万,要是通敌,李自岷的军旗明天就能挂上邯郸城楼。再说了,谋反罪连坐家人。朝廷敢查这个案子,就不怕真的逼反了我爹?”
“好,就算我不弹劾你,你不怕自己玩脱了,让关西军假戏真作,打下上郡?”
“不怕。上郡失守,你不是死得更快?
上郡一带地势平坦,关西军主力和李自岷现在都在朔方以北吃沙子;只要你死了,我派兵夺回上郡不难。”
“唉……”魏文新长叹一声,“就算上郡还能再夺回来。你为了弄死我,不惜打拉锯战,牺牲成百上千的士兵?”
“魏大人,我说实话,你们这些御史,就像是一群嗡嗡叫的苍蝇,吵得朝廷听不到外界的情况,变成聋子、瞎子。从长远来看,朝廷变成聋子、瞎子的危险,可不只是死几百兵那么简单的事。
前昊之亡,即亡于言官。足可为鉴。雍朝有御史数十人,每年上的弹劾奏章不下一千份吧?您是御史中丞,秉公而论,近十年来,所有被弹劾的大臣,最后查实有罪的,恐怕用一只手可以数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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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朝,魏文新果然请辞。
散朝后,献容让郑婉留下,问道:“当年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魏文新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从七品),时任太子太傅谢誉评论说他‘性刚直,有魏征、寇准之风’。果然,后来他历任门下给事中、监察御史、正谏大夫 等职,从来不畏强权。凡是他认准了的道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次你是怎么让他主动请辞的?”
“娘娘,臣昨天给他看了这个”,郑婉说着,递上一份折子。侍立在一旁的宫女崔莺接过折子,递给献容。
献容看了一遍,问道:“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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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平京,正式名称是“北平府”,又名应天府。北平府尹 秩从二品,位在州刺史上。
注2:虎牢关,位于洛阳以东,荥阳以西的一处关隘。
注3:闻风奏事,指御史根据道听途说的消息就可以弹劾大臣,即便事后证明是谣言,奏事的御史也没有责任。
注4:言官制度,最足坏事,云云。语出李鸿章,记载于《李鸿章传》(梁启超著)
过年期间更新可能很不稳定,提前说一下。另外开了篇新文,《独断的外交家》,响应春节活动。那篇文的女主是这篇文的上官海棠穿越了,欢迎大家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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