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是个小丫鬟，家里贫困的小丫鬟。

    安然还记得当初她被父母卖出去的场景，母亲在她眼前哭诉生活不易，父亲板着张脸训斥母亲不要再哭了，母亲抽抽噎噎地讲述她对安然的不舍，灯影摇曳，安然低着头听母亲讲述，父亲只在一旁默默站着。

    这场景看起来父亲显得尤为冷酷无情，但，最先提出卖了她筹弟弟学费的是母亲，二妹出生时，痛哭流涕，诅咒二妹去死的也是母亲，明明是亲生的母女，却犹如隔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安然那时还年幼，她也实在不懂世人对于男女之别的看重，她那时只单纯的疑惑，同样为女子，为何母亲比父亲更加唾弃女子，后来她才明白，这时间，压迫女子最狠，最唾弃女子，最厌恶女子的恰恰就是女子。

    这……就像一个笑话一样。

    安然最后被卖进沈府，成了沈府四房老夫人的丫鬟。

    安然第一次见到老夫人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容颜美丽，皮肤细腻，没有一处可称得上老，唯一可以和老扯上关系的，便是眼神了，像眼沉寂的枯井，可还是有些不同的，虽沉寂却让安然仿佛看到温柔的秋水般，很矛盾，可安然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温柔的，可亲的，那眼神直让安然想落泪，那是在她以往岁月中未曾见过的眼神。

    忘了说了，安然不是她原本的名字，是入了府后，由老夫人重新取的，这样的名字不是她能得的，这样的名字是只有去村里读过书的秀才那里才能要到，也只有在弟弟出生时，父亲才提了几两肉和酒给弟弟换回了一个和村里大多数人都不同的名字，嘉树，许嘉树，不知出自什么典故，绕口却又怪道好听。

    而她原本的名字是招娣，她该庆幸，比起二妹，她也确实该庆幸，她叫招娣，二妹名送子，不带一丝遮掩，就这样赤／裸／裸的表明对她们两人的不喜。

    招娣，送子，她们两个同样是人，就因为是女子，所以就生而有罪是吗？因为是女子，所以不管是否无辜都是她们的过错是吗？

    见到老夫人那刻，安然突然就对离开家不感到难过了，因为那一个眼神，她突然就不难过了，突然就觉得似乎将来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可怕了。

    她是个小丫鬟，脏活累活都该归给她，可……并没有，和她同一批入府的小丫鬟都羡慕她，可安然也知道，这其中有的人是真羡慕她，也有的人只是口头上说说，她们更愿意留在那些在府里地位高的，权力大的人手下侍候。

    嗯，老夫人是老夫人，但老夫人在府里地位不高，权力也不大，安然觉得在这种时候老夫人该难过，就像她的母亲和奶奶一样，为了一点点小事，为了油盐茶米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

    可似乎老夫人对此感到欣喜，对，虽然老夫人不说，可安然还是觉得，老夫人对此感到欣喜。

    这样的生活并不难以忍受，安然成了丫鬟，可她的生活似乎变得比以往在家时更好，但她知道只是因为她很幸运罢了。

    她一直以为她会这样子生活下去，平静安然。

    直到一日，老爷看到她们生活悠闲，一气之下跑来质问老夫人，把院里的丫鬟赶走了许多，只留下了安然和随老夫人陪嫁来的几个丫鬟。

    日子还是要过的，虽然比以往累了许多，可安然还是不觉得难过。

    那日之后，安然的伙食变得好了，安然觉得老夫人似乎对于让她做这么多的活感到愧疚，但她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她很清楚她只是一个丫鬟，便是再苦再累都是她应得的，老夫人毋需对此愧疚。

    可她对此感到很高兴。

    她就这样生活着， 老夫人身边的绿枝姐姐已嫁了人，家里新添了一个哥儿，她偶尔会把两个孩子带来，相比于哥儿老夫人似乎更喜欢姐儿，安然那时不太明白，村里也有得了姐儿也娇养的人家，但不多。

    她不明白，绿枝姐姐似乎也不太明白。

    绿枝姐姐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第一次看见她时安然着实被惊艳到了，安然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形容，但只知道绿枝长得很美。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表示了羡慕。

    绿枝只是笑了笑。

    安然后来才知道，绿枝因为美丽的容貌被二房的渔大爷瞧上了，老夫人因为这事儿跟二房彻底闹翻了，后来逝去的老太爷也想纳了绿枝为妾，依旧被老夫人拦了。

    绿枝总是觉得愧对于老夫人，安然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忍不住疑惑，原来美丽也是罪过吗？

    安然不太清楚，她不认为美丽有罪，可似乎又有很多人因为美貌而遭受厄运，就像她少时的玩伴菀青，就像嫮儿。

    菀青被她父亲卖进了青楼，嫮儿在前些天死了，因为爬上了渔大爷的床，渔大奶奶一气之下就把嫮儿打死了，可嫮儿并没有勾／引渔大爷，只是因为她长得美被看上了而已。

    但不会有人想知道这个的，因为嫮儿长得美，所以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勾／引渔大爷，都是她的过错。

    因为她长得美，所以她有罪。

    后来，她离开了沈府，在安王妃回来沈府不久后。

    安王妃沈云如是个庶女，她的生平经历被沈府的嫡女庶女们抖搂了个干净，嫡女恨一个庶女压在她们头上，庶女也恨同为庶女的沈云如过得比她们好。  

    在安王妃回来不久后，老夫人就给她们一些银两，把卖身契也还了她们，秀云秀雨是顾家的家生子，老夫人让她们回了顾家。

    老夫人说，她死了之后，她们就赶紧离了沈府。

    安然听了老夫人的话。

    后来沈府倒了，逸王安王也被判了刑，安王妃自然也死了。

    她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才离了沈家不久，所幸有秀云秀雨和绿枝帮持，她买了一个小屋子，依靠着和顾家那一点微薄的联系在雍城活得还算安稳。

    听闻安王妃死时，她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那个绝色女子的容貌，清雅秀美，姿容绝世，却和老夫人一样眼神枯寂。

    “……”

    “你……知道了多少。”

    “知道多少，我要知道什么？！知道父亲把姨娘拱手让人！知道我如今的丈夫就是毁了我娘亲清誉的人！我要知道什么，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

    “你要报仇……是吗？”

    “是，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安王，逸王，沈长颐，沈洛……他们这些人都该去死。”

    “他们站得再高又如何，有那么多盼着他们死，呵！安王！”

    “你这样做，你的一生就完了。”

    “我的一生早就完了。”

    “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因为你跟我一样，沈长颐……是你杀的吧。”

    “……”

    “我记得你帮过我，娘亲失宠那时，你帮过我……我保你一生荣华，你死后，我才会动手……”  

    “……谢谢”

    “不必。”

    “……”

    “……”

    “我走了。”

    “沈云如，你知道吗？有一天，女子亦能立门户，男子能做的女子亦能……”

    “是吗？真好……可惜我看不见……我走了，你……好好养病吧。”

    是啊，真好，安然想着那时因为好奇而偷听到的东西，她看着天，忍不住落泪。

    她想起老夫人给她取名安然的含义。

    心无挂碍，一生安然。

    一生安然……又有那个女子，能真正一生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