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狄婆子从一片黑暗中醒来,床前围绕着媳妇、女儿并狄老爷新纳的妾。
本是该惊骇的,这场景,明明就是她第一次中风的时候。
可是狄婆子已经死了。
死在躺了几年没动弹的床上,儿子媳妇哭着,女儿女婿也哭着,狄老爷也哭着,那妾也跟着掉眼泪。
好似那般情深意重。
狄婆子懒怠去分辨那些人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个表情。
只偏过头去,想在苍老的脸皮上扯出个嘲讽的笑来。
贰
狄婆子渐渐的和以往不同了。
中了一次风后,医官说虽无大碍,却受不得气。
她一辈子刚强好妒,临到老了丈夫却纳了个妾,如何能不气?
新妾生了个儿子,狄老爷高兴得快飞上天去,爱妾娇儿在心头,眼里哪还看得见垂垂老矣的老妻?
她当然气,气得夜里堵了痰,那人却睡在新妾床上半点不知。
少来夫妻老来伴,几十年的夫妻了,便说没了那年轻人的情意,又如何能大方的看他纳新人?
她气病了自己,气瘫了自己。
那便宜儿子的心里还想着,是她狄婆子气量太小,活该如此,不值得同情,反去敬重那柔顺的知进退的新妾。
这回她不气了,狄老爷欢喜新妾自去欢喜,便宜儿子儿媳敬重新妾自去敬重。
她狄婆子也一大把年纪了,自个人好生享受保重才是正经。
叁
冬去春来,狄婆子的身体也好了大半。
等送了女儿出嫁之后,狄婆子便在城里买了座两进宅子,独自搬了过去。
狄家人本是不同意,却耐不住狄婆子软硬兼施,说自己脾性不好,怕控制不住又闹腾,又说自己年纪大了,中过风,在城里方便请医官调养。
狄家人便也同意了,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加上这些年的积蓄,狄婆子买了两个听话乖巧的小丫头伺候,托人寻摸了一个擅调养的医官,请了个正经的厨娘并她一家三口,人一多就热闹起来,狄婆子也不觉得孤单失落。
这样轻松自在的日子欢欢喜喜的过着,狄婆子是半点也不想狄家人,儿子女儿虽是她亲生的,但现在那儿子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虽然蠢但是真心孝顺她的儿子,女儿出嫁了就是别人的,她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那么多,操劳了一辈子,她也想为自己活一把。
狄家人每个月来看她一回,送生活用度,狄婆子虽然不耐烦,看在钱的份上,倒也和颜悦色的忍着。时间长了,狄家人便也逐渐忘了她种种不好,倒又念起她的好来。
肆
尤其是狄老爷。
虽然有爱妾娇儿在,但偶尔想回忆感慨下过去,都没人能接话,便倍发怀念起老妻狄婆子来。
他倒想叫狄婆子回来住,或者他去狄婆子那里住段日子,但一是舍不得爱妾娇儿受委屈,二也明白如此各安两相才是最好的。
便宜儿子现在很能干,狄家也越发兴旺了,中间发生了许多的事,狄婆子也没打听更不参与,倒是跟着沾光每月送的银子越来越多了,狄婆子便开了家小铺子,请了人帮忙管着,又收留了几个孤儿老人,行善积德之余,过得也越来越舒坦。
狄婆子到底是老了,精心调养着,也就又活了十余年。
她脾气还是不好,也还是介怀,所以这些和狄家人十分冷淡疏远,不过因她做了许多善事,名声倒是极好,她收养的孤儿大多都还是孝顺的,也让她觉得很是安慰。
直到临死前,狄婆子也没让人通知狄家人,只叫了这些年陪在她身边的人,将后事都一一交代清楚,并强调了一件事,她死之后,埋在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埋在狄家。
她就是耿耿于怀啊。
只是很遗憾的,除了狄婆子这个称呼,她竟然想不起自己的姓,也没有自己的名。
那不是连死后的墓碑,都要一直刻着狄婆子么。
她不要做狄家人。
不要。
狄婆子这样想着,慢慢地,合上了眼。
——2015.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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