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

    照镜子的时候我常常这么想。

    我与孙夫人最初的相遇，是在她的娘家，那时候我还有个人样，她也是个清秀无邪的黄花女儿。

    她名孙玉容，才十岁。是当朝左丞相的唯一女儿，受尽疼宠。她两个哥哥都参了军，在关外也混的不错，连带着回家后给小妹的礼物都换成了兵书、刀剑，这些玩意气懵了孙丞相，看笑了孙玉容，从那以后，她缩减了刺绣的时间，练起了武艺。一开始自己学，后来丞相没了办法，给她请了师父。

    我就是被这么请进丞相府，专门教她马术的。

    说是初遇，其实算不得遇。我和她之间相隔着一个花园还有一扇屏风，她在那头行礼，我在这边回礼，要不是我眼睛好，连她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我的目光穿透了屏风，看见了她的容颜，也看见了她短促的命纹。

    没错。

    我不是人。

    拜完师后我去跟孙丞相吵架。他的理由实在匪夷所思，既要我教会小姐骑马，又要我看着她点，别把腿给骑弯了，最后还不许我和小姐见面，怕损害小姐闺誉。当时我就想问他，这么矛盾的事我要是能做到，那我咋不上天呢？后来一想，我确实能做到，也确实能上天，所以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我说这样的话那骑马怎么练，孙丞相嘿嘿的笑，说打消了小姐的念头最好。我对这个无耻的老头子气的差点飞起，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孙玉容练好骑马，最好第一天就能学会骑着马打仗，气死这个老狐狸。经过各种艰苦卓绝的谈判，我把高额的工钱争取到手。

    我和孙夫人第二次相见是在马场。诺大一个马场，被屏风隔断成两面，她在这边，我在那边。我给她讲完注意事项，让她自己练习，然后用我绝佳的好视力观察她的动作，以便以听力棒的理由来指点错误，还得时不时应付过来请小姐休息的丫鬟。这样的进展实在很慢，不过她的天资不错，一天下来居然学的超出她爹预料，连赶着小马跑都会了。

    经过又一番艰苦卓绝的论辩，辩输了的孙丞相大手一挥，强行解雇了我，理由是我不爱护娇弱的女子，让她练的时间太长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领了工钱迅速离开了丞相府，出门找朋友去玩，一去五年。

    第三次见到孙夫人，是她出嫁那天。正巧我回家放行李，过丞相府，恰好看见她哥背着她出来。艳红的衣服，绣着大花三寸左右的鞋子，红的像火一样的轿子。她摇摇摆摆的上轿，坐好，拿了苹果，帘子一放我就看不到她了，那时候我想了半天，才想到这是那个奇葩雇主家姑娘嫁人了。

    第四次见到孙夫人，却是在她的夫家之外。说是见面，其实我们之间隔着人群，和一副棺材板子。王孙氏的葬礼很盛大，盛大到我不得不为他们让路，堵在路边快一个时辰。我朋友跟我咬耳朵，说这个小媳妇命不好，嫁过来才一年就死了，我把鸡腿塞进嘴里，含糊的说，是啊，她的命纹太短了。

    不仅仅是太短。

    还太浅。

    还太扭曲。

    死于非命而他人不知，英年早逝，死后不得安眠。

    孙夫人的命纹是我诞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命纹之一。

    不过，再奇怪也和我无关。

    最后一次见面，我却没了人形。

    成仙的天雷太浩大，因为我某个好兄弟的成仙路太不光明。为了逆天行事，我们一群家伙替他分担，最后，他一身是血的飞升成仙人，我们一群却都减了修为，打回原形。

    我是最惨那个，因为我的修行路比他还不堪，这一次不仅仅被天雷打回了原形，皮囊损坏，还魂魄不稳，眼看就要散去。朋友们担心我，我就强做笑容，硬是撑着不让送，自己回家。

    回家路上，我看到孙夫人的坟被挖开了。

    一个看着像是盗墓的把她棺材打开，拿走里面所有的珠宝首饰，又把孙夫人的尸体拖出来，脱她下葬时穿的名贵衣裳。连小衣都不放过。我以为他拿了东西就要走，以我的速度压根追不上他，但那个盗墓贼并不走，取出刀割孙夫人喉咙，肚子，要摸里面可能藏着的东西——她尸体太完好，一点腐烂的意思都没有，只在被取出时，出现风干的迹象——好似肚子里有什么宝物护佑一样。

    近乎呛人的防腐物品的香气完美掩盖了我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我终于在那个盗墓贼失望停手时赶了上来，只一吸，他便迅速倒地，魂魄被我取走炼化，加固了我自身的魂魄。

    孙夫人的身体就惨兮兮的倒在地上，慢慢变得干瘪，我毫不犹豫，伸出爪子按在上面。她的身体被我一点点转移过来，修补我的皮囊，待我差不多恢复原样后，孙夫人已经成了白森森挂着些许肉的骨架。

    出于见过几次的交情，我将她埋了。

    回家后我照镜子。

    镜子里已经不全是我原本的模样。天雷给我的损失太大，能完整的活着回家已经不容易。我端详着这张脸，轮廓是我的，眉眼是孙夫人的，其他地方也很像孙夫人。我的身体也变瘦变矮了，若是穿着女装，就有八'九分可能被认成孙夫人。而在日后继续修复身体的过程中，我亦有可能变做妇人，因为我用女子的身躯作为基底——若想保持男子形态，需要再挨一次雷劈，找个男人尸体吸收，太危险了。我不在意这些，我的族群并无雌雄之分，在世上行走所用的性别，不过是做这个皮囊时的随手选择罢了。

    这是一段因果，我取了她的身体，便该受着这无关紧要的影响。就像，我以旁人魂魄修行，就该忍着天雷格外剧烈的劈打。

    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