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梦中惊醒，摸一摸眼角，已然全是泪痕。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更是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师父了。

    梦境里的他还很小，与他同龄的孩子刚刚触到气感，摸到修行的边儿，他却已经开始炼气，能称得上一句极有天赋了，于是孩子们嫉妒，拿他家族的病症做文章，有事没事笑呵呵的对他说：“神童又怎么样，还不是有病，活不长。”他就总是被气的哭，可偏偏连句反驳的话都不能说。

    说什么呢？他凤家人不论男女，的确一代又一代的全是英年早逝的人，偶有几个活的长，也不过是老天开恩，放过了他们。再惊才绝艳的人，被死字盯上，一生也就再不会涉及什么波澜起伏了——他凤来仪，从来不觉得自己会侥幸是少之又少的寿数正常的人，可接受了是一回事，被人拿来讥讽就又是一回事儿了。

    家里长辈不忍他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就收拾了行李，将他送往凌云宗考核，看能不能做凌云宗十四门的弟子。

    考核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有天赋了，可转眼就发现，身边几乎尽是些更有天赋，更能吃苦，更有本事的人，他在里面一点都不起眼，哪怕通过考核，名次也不乐观，勉强不垫底罢了。

    于是被分到墨门当几乎见不到师父的小弟子。

    说是见不到师父，在其他门的确是的，由师兄师姐们教导，极少有谁突发亮彩，被升一级，但墨门不是。

    门主冯君寂隔十天会来一次，指导指导他们，认一认他们。

    他一开始觉得师父很好，大抵因为墨门以书画入道，人人身带书卷气，使得性子柔和了的缘故，冯君寂一向和颜悦色，爱护弟子，脸上总挂着笑，就算对着最末等的小弟子也是温柔的，弯下腰听他们说话，态度极为亲切。

    后来由于一件偶然的巧合，他看到师父那样的温雅人物，毫不犹豫击杀了某个凡人少女，缘由是他喝酒喝的高兴，逼那良家姑娘歌舞为他取乐，姑娘的挣扎让他不尽兴，所以就被他弹指间夺去了性命。那时候师父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只是不再温和，像一种极自然的习惯。

    原来师父是恶人啊。

    他捂着嘴，不敢出声。冯君寂没有看到他，整理了衣裳，起身离开。

    他便有点怕师父了。

    再后来，他又发现，师父疼弟子不是假的，纵然内里不堪，他待他所有弟子，总是用了真心的。

    日子如流水，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最后会成为受师父直接教导的弟子之一，但是他并不高兴。

    师父唯一一个讨厌的弟子，是他。

    别人被师父照顾的无微不至的时候，他被扔在幻界跟那些超出他能为一倍有余的幻界生物搏斗，被到处都设置的陷阱蹂躏，数不清多少次死里求生，多少次命悬一线，纵然师父偶尔会在他真正有大危机时，及时出现保护他，可他却仍然恨透了冯君寂。

    冯君寂是个伪君子，他明明表现的那么好，实际上却那么不堪。

    于是后来他逃了。

    得了千幻宗掌门之女青眼，住在那儿，散播师父虐待弟子的言论，肆意抹黑他，最后在瘟魔作乱时成功让他跳进黄河洗不清。

    然而那个多次将他推入险境恨不得他死的师父，在瘟魔暴起之际，以性命护佑了他——没有谁的虚情假意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

    那一刻，他后悔了。后悔到五脏六腑都似被狠狠攥住一样。

    回家休养时，族中仅剩的另两个人前来探望他。他很羡慕这两位金丹修士，因为许许多多的族人，都未能有机会进入不高不低的五品境界，甚至快要冲击六品。

    他们是幸运儿，比别人寿命绵长，多了无数机会。

    看望过他后，前辈们问起冯君寂。他愣愣道：“师父过世了，死在瘟魔手里。”

    修士们嗟叹一番，对他道：“有件事，冯门主发现后告诉了我们，怕影响你，我们便求他瞒着你，至少要金丹期后再对你说。横竖有门主教导，你总不会走岔了路，但你师父没了，以后要多靠自己，我们决定，还是提前告诉你吧。”

    在师父死后半年，他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答案如何。

    那时候他唯一的想法是，师父果然很疼弟子啊。只要是他的弟子，就没一个不放在心尖上疼的。

    然而送走前辈后，他捂着脸，泪盈于眶。

    他恨了那么多年，终究是恨错了人。

    他的报复亦只证明了他向来了解的一件事情，那个伪君子冯君寂，果然一直一直，都很爱他的弟子——而他，从未例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