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便歇在画舫之中。
涑水附近没有太好的客栈,我不喜欢那些垫着杂乱稻草的床铺,更不喜欢颜色已经发乌的被褥。这种时候,只有青楼楚馆还算合格——除了我现在是一副姑娘的形貌之外。
但是青楼楚馆又有另一个好处,没有什么恶意不能用强大的实力碾压,也没有什么要求不能用黄金白银解决。于是,我凭着这两样,成功住进了画舫,要了一间屋子,还有一个清倌人。
要姑娘的时候不论是嫖客还是老鸨,都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中透露的恍然大悟的意味,让我忍不住总想抽取他们的魂魄。
老鸨分来陪我的姑娘有一副好嗓子,说起话来如碎玉落瓷盘,清清脆脆。我躺在床上,顺手也将她拉了过来,那姑娘许是听老鸨说了什么,对着我,很不自在。
“长夜漫漫,外面笙歌阵阵,咱们这里也未免太清净了些。”我伸手拨开姑娘眼前的碎发,看着她拘谨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姑娘为何这般怕我?我原是为了能有个舒服些的下处,才来画舫,并没有什么奇特的爱好,姑娘尽管放心。”
那小姑娘又谨慎的看了我一会儿,方才展颜:“是卿娘对不住姑娘了。既然姑娘嫌静,便听卿娘唱一支曲子吧。”
她说着便唱了起来,曲调欢快,虽然词就那么几句,还反反复复了多遍,听起来,却仍然悦耳。我笑吟吟听着,觉得这姑娘唱功很不错,她的声音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能让听到的人不自觉的沉迷其中。
我来了兴趣,待她唱完,便问:“姑娘学唱几年了?”
她想了想,回答道:“自三岁起,至今已有十年。”
十三岁了,果真还是个小姑娘。只不过离梳弄不远了。看她学唱的年纪,若不是很小就被卖了去,那便是画舫中妓子偶然怀孕,生下的孩子了。
我怕触到她的伤心事,和她交谈中特意避开了身世,以及清倌人何时接客这样的问题。可她却主动问我:“不知姑娘的家里如何呢?”
“家有父母兄姊,都疼宠我。”我笑答,然后小姑娘便用一种谴责的眼神看我:“那么,姑娘是好人家女儿了。姑娘以后还是不要来烟花之地了,声名有瑕,毁的可是一辈子。”
不期然竟听到她几乎是自揭疮疤的话,还有那规劝之语,我虽不在意世俗女子们注重的名声问题,倒也忍不住问她:“多谢姑娘好心……只是你……既然明白女子之困境,对如今的处境,可有不甘?”
她说有,又道:“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曾生在青楼楚馆,却是长在这里的,除了讨男人欢心的本事外什么都不会。不瞒姑娘说,我当了几年清倌,赚够了赎身的钱,可我并不想赎身,因为出去了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还不如在这里。我已经想好,等年老色衰无人问津的时候,我拿着攒下来的钱赎身,去别的地方过活,纵然什么都不会,那些钱好歹能供我过完最后一段日子。”
我连忙劝慰她:“等姑娘遇到了良人,互生爱慕,当可嫁了。”
不料她蹙了蹙还显稚嫩的眉,说:“我不信这些。名声对女子分外重要,喜欢这回事却极浅薄,我曾听说有好人家女儿跟人两情相悦私下里在一起,可那男子最后还是抛弃了她,因为觉得这个女子不安于室。良家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这些一开始就失了名节的人。妓子嫁人少有善终。”她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们是不能当正室的,做小妾依旧算是玩物,说扔了就扔了。我不愿做妾室。姑娘,你莫欺负我小,觉得我说的不对,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人,有能有几个真正天真?我见过的事情其实很多。”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掩了口,笑得双眼弯成了月牙,我原被这一番话说的有点伤感,此时也忍不住陪她笑了一场。
她推开窗子。
清白月光从天空中笼了下来,漫了她一身。映得衣袂上层叠的花绣似罩了薄纱。前舱乐声歌声此时清楚的传了过来,充斥着媚惑的味道,小姑娘的声音混杂在里面,几乎被乐曲埋没:“是卿娘疏忽了。姑娘好人家女儿,何必听卿娘说烟花女子生活,污了耳朵。这是我的命,早晚要接受了的——姑娘还是听听这些歌儿,就不觉得太静了。这歌还是花魁娘子难得一唱的呢。”
我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了极细微的哽咽。
于是花魁娘子的歌,听着听着,便忽觉烦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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