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怀瑾是听着一支曲子醒来的。
收拾洗漱过后,走入前厅,他习惯性的自门边架子上拿下一册策论集,边吃饭边翻阅。
快要科考的时候,饶是再胸有成竹的人也不敢清闲下来,每日里从早到晚用功学习,一遍一遍温习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知识。收养他的小公子见屡屡劝说都没有用处,只得将前几次二甲进士以上之人科举所考的策论文章寻来抄录成册,一一点评,又自己执笔写了几篇,供他观看,本意是给他减压——到了明怀瑾手里,俨然又成了一本可以学习的资料。
于是小公子气的发誓说再也不给他多此一举寻乐子了。
吃完饭,明怀瑾起身收拾碗筷,小公子就背着琵琶从外头走来,将他手里的活儿接过去,顺便强硬的要求他放下策论出去玩耍小半个时辰,他不情愿的应了,慢吞吞走出去,走到再也望不见小公子那座竹楼的地方,随意的找块石头坐下,温书。
这是小公子宣布他的学识足以和进士相比,是以他打算科考后,每天都要重复一遍的日常。
明怀瑾原是边陲小城里的读书人家子弟,父亲是那里很少见的几个秀才之一,只是祖父在日得罪了县令,山高皇帝远,小小七品芝麻官就能让富裕百姓一贫如洗——家业就是这么败了的,传到父亲手里的只够艰难维持生计,再也供不起孩子念书。母亲又早逝,留下长他十岁的哥哥和他。
七岁之前的生活原本是清苦却快乐的,父亲亲自教导他们兄弟两个读书识字,给他们取了寄予厚望的学名,哥哥唤作怀瑜,他名怀瑾。
然而当他以为生活就这样平静无波的继续下去的时候,出远门去考童子试的哥哥回来了,不仅带来他成为童生的喜讯,还带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一身恶习。吃喝嫖赌,偷钱典当,几乎把所剩无多的财产败得干净。父亲生生被哥哥气病了,眼见着那逆子屡教不改,甚至企图带坏弟弟,终于怒气攻心一命呜呼。
草草下葬了父亲,怀瑾便跟着哥哥过活。往日的悉心教导是再也听不到了,却时常会见哥哥从酒肆里赊酒回来,一面喝一面说:“这窑姐儿啊,比酒还辣。够味儿,够味儿!”
再后来,哥哥赌输了钱,再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抵消这笔欠款,就将他,以两吊钱的价格卖了出去。
那一年,明怀瑾刚刚九岁。
此后便常常挨打挨骂,跟着买主离开边关到了南方。等他十二岁的时候,被买主卖给大户人家做小厮,好在他聪明伶俐能够吃苦,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那大户人家的少爷是念书的,明怀瑾便央了管事的将他调到少爷院子里扫地。有时候他手脚麻利,干完活儿,还能赶上少爷摇头晃脑的背书,他便立在墙角,默默地背诵下来,晚上回房后,用自己还未忘光的字将其默写一遍。
他也是想考科举,挣一个功名的,既算完成父亲的遗愿,也算完成一个读过书的人都想实现的梦想。
虽然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够了。
然而上天就是这么喜欢玩弄生灵,这大户人家的家主获了罪,财产官没。为了上下打点、维持家业,他们将所有下人拉出去发卖,主母性子有些狠毒,为了多得一些钱财,将容貌秀美的女子卖入青楼,男子卖入男风馆。
他就是其中之一。十五岁的年纪,皮肤青葱水嫩,五官说不上特别漂亮,却也端方,怎么看怎么舒服。只是他性子却有些强硬,死活守着那一点读书人的傲骨和身为男子的尊严,不愿接客,最后馆主大怒,要用鞭子狠狠的教训他,打到他失去所有的坚持为止。
小公子就是在他快被打死的时候将他买下的。
明怀瑾不知道这个收养他的小公子姓甚名谁,只知道他隐居在山里,分明也是十七八岁的年轻模样,浑身气度却像饱经风霜的老人。也知道小公子懂得很多很多,所学繁杂恐怕自己一辈子都赶不上。
在明怀瑾养好伤后不久,那小公子便问他:“你可要学些什么?是想修行以求长生入道,还是想学世俗的经济学问?或者……都要学?”
自然是想要念书了。
得知明怀瑾想学世俗的知识,小公子便说:“那你具体要学什么呢?学医?学艺?学文?学武?”他目光亮得吓人,好似期待着他全部都学,明怀瑾心虚的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想……念书,然后科举。”
小公子似乎有些失望,但从第二天起,便买来书籍纸笔,待他奉了拜师茶后,亲自教导他读书识字。明怀瑾学得极认真,连小公子看着他学业的进度都连声赞叹,继而惋惜他启蒙很差,中间又耽搁了许多年月。
“若非如此,从小随着大儒们学习的话,恐怕你现在就是个少年进士了。”
每当小公子惋惜不已的时候,明怀瑾总是先在心里反驳他启蒙很差的话,而后便深深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这个好人恰巧又愿意做他的师父。
只是对他的天资赞叹是赞叹,小公子却总对他的学习不满意,觉得达不到心目中的要求,很少有夸他的时候,明怀瑾生怕他不想要这么一个怎么也不符合标准的弟子,将自己赶出家门,于是每日里愈发用功。
他就这么在小公子的教导下,一路中了秀才,后来中了举人,远远超过了父亲达到的高度。在和几次考试中认识的朋友交往后,他这才发现,小公子惋惜的话并没有错,各地的学子在同一等级中学识也参差不齐,他的启蒙的确属于最差的那一类,而总是被小公子称为“下等”的他的学业,却已经是学子们中的佼佼者之一。
便有大儒门下的弟子听他说了自己的故事,不胜惊奇,纷纷抄录了小公子的文章拿回去给先生看,得到大儒一致的赞扬,甚至有人说:“老夫不如此人多矣。”又有人问:“这般惊才绝艳之人却不出仕,实在可惜。”
他这才对小公子的学问和自己的学问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中举后发现自己超出绝大多数人的巨大欢喜与骄傲也慢慢消退——他这样的学问不算什么,他的师父看起来才比他大一两岁,却已经胜过大儒许多。他还远远比不上大儒们的得意弟子呢。
此后便更加刻苦。
然而到了他要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小公子却忽然不再批评他,甚至也不赞同他悬梁刺股的学习,只是说:“你的剑锋磨利了。上战场前便不需再磨,只管着养精蓄锐便可。”
可忙了这么多年,他一时却闲不住了。
背完半册书,明怀瑾整理了衣裳,准备回去。每次回去后小公子总要问他是真的去玩耍了还是去学习了,他便回答:“玩了一会儿。”小公子就会哼一声,放他进屋继续读书。
明怀瑾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
遇到小公子,真是他今生最大的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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